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面包匠的狂欢节 作者:安德鲁·林赛 内容简介 意大利小镇巴切赖托的居民怀揣各自的欲望,不自知地过着荒唐而滑稽的生活:要为上帝照相的卢伊吉,用独腿跳舞的苉雅,色情暴虐的牧师,肥胖纵欲的面包匠在伦理和堕落的对峙中日夜挣扎的人们终于在复活节与愚人节相遇的那一天借助面包匠吉安尼神奇的复活节面包彻底释放了内心的恶魔,在狂欢式的肆意交媾中放空了自我,洗涤了灵魂。 人类的信仰经得起怎样的考验?我们的伦理能承受怎样的试炼?直面这些让人不寒而栗的问题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面包匠的狂欢节》中有随心所欲的性爱,有为所欲为的谵妄,却并不能激发起令人愉悦的兴奋,相反,这种放弃所有伦理与信仰约束,对放纵的任性演绎让人不寒而栗,仿佛让我们看到了我们内心深处最不可见人的阴影,向我们揭示了我们在恶上无限的潜能。这一则离奇荒诞的寓言提出的是一个我们几乎无法回答的哲学问题:主导我们精神的到底是什么?为何在欲望面前,信仰的塌方如此猛烈,人的堕落会如此彻底? 在我祖母的房子里中文版序 我当学生的那几年,一直住在巴瑟斯特,一个乡间小镇。某个安静无事的周末,我们凑足一帮人,跳上我那辆车,驱车三小时直奔悉尼,开始了一场走马观花之旅。我妈做了番茄奶酪意大利面来招待这批冒昧登门的年轻男女。随后,我们启程去了新南威尔士艺术画廊。 这次出行纯属心血来潮。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我们渴望着去体验世界。两位来自英国的行为艺术家,吉尔伯特和乔治,正在画廊里表演一种程式化的舞蹈。他们身穿套装,扮成整齐利落的生意人,随着一首名为《拱门之下》的老歌起舞。每当歌曲快要结束时,其中一人就会把唱针搁回到唱片开头,然后两个人又继续重复着他们缓慢的舞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那天,无论你站在画廊的哪个角落,老歌那甜蜜的叠歌都会一路追着你,追着你,追着你,那种重复让人抓狂,直到最后,我觉得有必要冲到马路对面的公园里去,只是为了不再听到那首歌。 我还记得那片草地是绿色的,那么绿,仿佛吉尔伯特和乔治的奇异表演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剥离了我对世界的惯常视线,让我更加敏锐地观看事物;仿佛我的双眼已经获得了某种涤净。这是我和“行为艺术”最早的一次邂逅。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一天终将成为改变人生,或者定义人生的一天。 我躺在草地上,凝望着无垠的蓝天和朵朵白云,最后又返回到画廊去等朋友。我仍然能够听到远处《拱门之下》的乐曲声——吉尔伯特和乔治困陷在自己选择的音乐地狱里…… 我去书店翻书时,曾读到过一段既让我称奇又让我吃惊的内容:有人猜测说,像耶罗尼米斯·博斯这批欧洲画家之所以创作出极具创意与幻象感的作品,可能是食用了含有天然致幻物的黑麦面包,从而激发了艺术灵感。因此,当画家们吃完午餐或晚饭回到自己的工作室里,整个地狱就在画布上面铺展开来……或许,还有一小片天堂。 这则轶闻一直留在我印象当中,并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创作这部最终命名为“面包匠的狂欢节”的作品时,这则故事突然间浮出了水面,并成为小说的部分原动力。 初稿写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我逛了另一家书店,这次是在墨尔本。我发现了皮耶罗·康波雷西的一册《梦幻面包》。康波雷西在书中记载了一些有关致幻面包的史实。他认为,由于身体孱弱、饥饿、疾病以及食用被污染食物等综合原因,“中世纪欧洲”的部分居民可能生活在一种半恒常的幻觉状态之中。 对我来说,这真是不可思议:找到一本书,里面记载着我花费几个月时间想象的那些事物的史实。康波雷西的著作还让我确信:无论我那些想象看上去是如何不着边际,其实它们并不比人类生活的种种真相更加离奇。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这部小说最终得以出版。 看到这本书能在澳大利亚付梓是一种宽慰,而且我还高兴地看到这个疯狂的故事给读者们带来了愉悦。现在这部小说即将开始另一段旅程,并且是以中文版的形式。我要感谢本书的译者小二、联系版权的陆大鹏,以及每一位让这次旅程成为可能的译林出版社的成员。我希望这本书能给中国读者带来愉悦。 在我刚开始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还住在祖母生活过的那栋房子里。我对她唯一的记忆也发生在那栋房子里,那时我还是个小不点儿男孩。在那段记忆里,我正坐在地板上盯着祖母的两条腿看,想要分辨哪一条是木头做的——有一天她站到石墙上去摘花,墙塌了,我的祖母从此就少了一条腿。 我想伸手去捅她的一条腿,这样就可以知道哪条腿是假的了。但我不敢,害怕捅错了,她会马上发现…… 我的工作室是祖母以前的阳光房。不觉之中,这段有关祖母的唯一记忆幻化成了苉雅·詹内绨,小说里独腿的芭蕾舞女演员。 这部小说发展成为奇异小镇巴切赖托的故事,其中的灵感来自我对童年的回忆、当时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以及一些纯粹杜撰或半杜撰的事情。故事比我最初设想的要黑暗得多,但我希望它仍然饱含着一种人间喜剧式的精神,以及对人性所蕴含的可能的颂扬。 欢迎来到巴切赖托…… 安德鲁·林赛 2015年2月 声明 为了避免个别人上演他本人的“面包匠的狂欢节”,作者特别对本书的某些细节作了变更。所以,试图复制吉安尼·特里莫托“塔兰图拉1蛋糕”的人会发现本书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许多细节有待考证,作者对后果概不负责。读者最好把这本书当作一部“小说”来读,它不是一本关于面包制作、橄榄油生产或某类蜘蛛繁殖习性的权威教科书。就正常的历史来说——如果所谓的“正常的历史”真的存在的话,这是一段“不正常的历史”。书中出现的谬误要么是来自于作者一时兴起的胡编乱造,要么是由于他行文的前后矛盾所致。 作者就某些读者可能会与书中的一名或多名角色重名致歉。这些角色只不过是小说创造出的人物,多数情况下本该受到鞭笞,这绝对不是对他人的临摹,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当然,他们都是作者本人的自画像。请放心,“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要把小镇巴切赖托(又名“小意大利”)与巴切莱托或巴切勒托搞混了,后者是意大利的两个城镇。据我们所知,这两个城镇从来没有举行过“面包匠的狂欢节”或类似的活动,而“面包匠的狂欢节”只发生在巴切赖托。狂欢节是个独特的世界,我们最好还是别去招它惹它。 开场白:但是,我离题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叫作“尼蒂”的小镇上,人们善于酿造啤酒,他们每年都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来庆祝。在这一天一夜里,他们不停地喝酒,一直喝到眼睛都看不见了。太阳出来后,大家发现又能重见天日,都松了口气。人世间奇迹无穷。由于喝得太多,他们到处闲逛,逛得越久喝得就越多。那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日子。 不用说,故事传开了,尼蒂镇的居民得了“酒鬼帮”的名声,尽管他们只在那一天喝得烂醉——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在当地的方言里,如果要说“我是尼蒂人”,你就说“我尼蒂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句话逐步演变成了“我离题了”,意思当然是指“我是个四处闲逛的酒鬼”。因为他们都在那一天喝得酩酊大醉,所以这件事完全可以作为那个独特事件——面包匠的狂欢节——的序曲。但是,我离题了。 引子:关于那幅画 整幅画由密码构成,描绘的是一座建造得像一只乳房的教堂,圆圆的屋顶像个石头的奶头。教堂前面有座女子的塑像,也是石头做的。那是圣弗朗西斯卡,黑色的圣母马利亚。 教堂前面的广场上有许多人,他们身着各式服装和伪装。一个名叫阿马莱托的小伙子骑着一头山羊,山羊的名字也叫弗朗西斯卡。还有一个完全由面包做成的像头肥猪一样的男人,画家采用了阿尔钦博托2技法,用小圆面包、面包卷、蛋糕和其他各式各样的面包组成这个男人。一个涉及他性别的细节显得十分离奇,艺术家放在面包人两腿之间的某种蛋糕让人觉得那玩意儿是个女性生殖器官,除非他是个阴阳人,而他的阳具正好被遮住了。 一个身着红黑相间服装的男子置身于油画的前景,他的头上顶着一对角,正在鞭打一个用盘子端着自己头的女人;另一个躺在泥潭里的男人则在洗澡,他同时梦见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圣母马利亚。一个中年女子正单腿站立,放声歌唱,一群黄蜂从她张开的嘴里飞出。这些人都站在鞭打别人的恶魔身边,让他想加倍抽打那个跪在地上、头放在盘子里的女子。 一个独臂男子正拿着一块石头在地上写着什么。他就是斯泰法诺·科斯塔,传说这个教堂就是他用一条独臂建造起来的。 整个场景(经艺术家的想象)是对多年前发生在巴切赖托(又名“小意大利”)小镇上众多事件的描述。那年的耶稣受难日3正好碰上4月1日,所以神圣的复活节与被有些人称为“愚人节”,被另一些人称为“愚人节前夜”的日子重合了。 这幅画曾经属于我外祖父,现在则归我所有了。 不知是由于命运的捉弄还是上帝难缠的行事方式,我天生不育,也就是说血脉到我这儿就断了。所以我需要留下一个记录,让画布上的故事和它所记录的怪异历史得以保存并流传下去。 迄今为止,这段历史一直是经口头流传的,我外祖父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把它转述给了我。 在准确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想先说一两个与我怎样得知这个故事有关的细节。 当时我正在国外旅行,其中很大一部分时间在意大利逗留,在中部的丘陵地带教授戏剧并准备参加几个朋友的婚礼。我接到祖父的电报,让我即刻返回。他生命垂危,急需向我托付后事。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我坐在他身旁听他讲述,你若愿意的话可以把这称作历史。像他断言的那样,这是一个离奇的传说,有些地方甚至离奇得有点儿过分。 显然,在不断转述的过程中,某些细节被更改了,另外一些则被美化了。对有出入的部分,我尽量按照我外祖父的讲述记录,不作改动。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我为整个过程录了音。奇怪的是,他讲了整整三天,但就在我的录音机(一台索尼便携式录音机)电池用完的那一刹那,他离开了人世。 下面就是我外祖父讲述的故事。 第一章 上帝的照片 荣耀! 我不期望你们会相信,但这些事确确实实发生过。如果你们相信了,我也不会因此而小瞧你们。不管怎么说,有谁会相信生命这一事实?小时候我们花了多少时间才把卵子里的精子这个概念搞清楚——难怪卷心菜要容易明白得多。让我来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其余的就由你们自己决定吧。 卢伊吉·巴切莱蒂坐在他的摄影棚里,他想给上帝照张相。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给上帝照相,卢伊吉心想,这个可怜的杂种也许感到被人冷落了。 整个事件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没人事先考虑过这张照片的实际尺寸、相框里需要放些什么,以及用什么来做相框等等这类的问题,至少卢伊吉没想过,所有这些以及某些其他事件将演变成一部传奇,而传奇的名字就叫“面包匠的狂欢节”。 面包匠名叫吉安尼·特里莫托,他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巨人。因为吃了很多黑麦食物的缘故,有人说他放的屁是全镇最响的,曾震开过马厩的大门,还有一些未经证实的其他传言。 他是个屁放得很响的男人,这点确凿无疑。他用放屁来加重自己说话的语气,就像别人用咳嗽或打喷嚏的方式一样。我这么说绝对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为了保持记录的准确性。你可以认为这是我对真相的一种承诺。很遗憾,诚实本身并不具备谦虚的特质,也不会让人觉得得体。我讲到哪儿了? 吉安尼·特里莫托嗜酒如命,他热衷于神圣和亵渎之间的界限,时不时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幽默感。他身体的一端是熏人的酒气,另一端则是热气腾腾的黑麦气流,幸亏这两股气体被分开了,不然的话,极可能引发一场剧烈的爆炸。 而那也许正是吉安尼死亡的原因——喝烈酒喝个烂醉,同时放了个屁,他即刻燃烧起来。这是个没有根据的推测,事情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更加让人担忧了。 吉安尼最大的心思是他唯一的孩子弗朗西斯卡,一个快速成长的十三岁女孩,她看上去像一枚就要初次绽放的无花果。她的初潮将至,他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母亲已经离开人世,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好,还是让他的女性朋友来说呢?他想去酒吧找好友阿马莱托参谋参谋。他放了一个屁,头脑清醒了一点,想去喝一杯,但面包还没有烤好呢。 弗朗西斯卡尚未意识到她体内将会发生多少场革命,她将被彻底改变。她的卵巢像两只暗藏的眼睛,凝视着对她来说还很陌生的世界。 很想说她变成了一棵圣树,但不太好意思。还是这么说吧,虽然那枚无花果尚未绽开,但她体内的水肯定已经流动起来了。 很难描述当她看到刚刚长出,并且越来越茂密的阴毛时那种被暴露的感觉。她刮掉阴毛,毛茬子刺疼了她,可毛很快又长了回来,而且比原先的更硬,更像电线。刮得越凶,长得越像电线,好像每刮一次,就有一些刀片上的碎金属钻进了阴毛里。没人警告过她毛茸茸的阴毛会冒出来。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人取走了,这很奇怪,因为实际上是有东西添加到了她的身体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的一部分被取走了,被拒绝了。没人向她谈起过童年之死。 塔兰图拉 吉安尼的面包房名叫“塔兰图拉”。面包房大门上方挂着一只毛茸茸的巨大黑蜘蛛,一只塔兰图拉狼蛛。她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攻击的架势,脚下的六枚蜘蛛蛋像一个个小面包,在毛茸茸的蜘蛛腿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小巧。塔兰图拉,神的绝妙之作。 她饱含毒液的一口是送你上西天的死亡之吻,一旦沾上她毒牙里流出的致命毒液,你若不想躺在地上抽搐而亡,就只能通过跳舞求生。塔兰图拉,这个长着八条腿的深黑色生物。 卢伊吉的父亲曾被这只塔兰图拉的母亲咬伤过,他坚信汗水可以排毒的民间传说,于是不得不通过跳舞来拯救自己的性命。 这种死法极其难看,喉咙肿得连水都咽不下去,你深信自己马上就要渴死了;因为无法呼吸,你感到窒息。如果不幸目睹过这种死法,你会知道受害者先是站在那儿抽搐,乱蹦乱跳,到了后来却只能躺在地上乱蹬,把尘土搅得遮云蔽日。被咬者的抽搐和晃动看上去极像一种舞蹈。人们普遍认为:塔兰图拉的致命一蜇是那个曾席卷了欧洲南部两百年,造成无数人死亡或者命系一弦,被称作“塔兰图拉综合征4”的神经紊乱症的唯一病因。 也许是知道接下来的几分钟将是你生命中最后的时刻,被咬后的一小段时间里你反而显得出奇的平静,称之为宿命吧。据说你能感受到毒素沿着你的四肢传遍全身,当它开始燃烧时,你发誓它是从里向外烧的,你又能做什么呢? 用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死亡之舞开始了。 死人和活人最大的差别(就被塔兰图拉咬到之后而言)是:活下来的绝不是那些坐在树桩上等死的人。这么做的人很快就会得到他们所等待的——对这个美好世界作最为惨烈的告别。能活下来的人什么都不等,他们抓住蜘蛛的毒牙,立刻跳起舞来。这种治疗方法已经成为一个传奇,包括舞蹈本身,还有塔兰图拉,由于民间秘方的疗效,所有这一切都演变成了一个传奇。 挂在面包房外面的塔兰图拉是吉安尼·特里莫托亲手制作的招牌。当年遇见卢伊吉的父亲厄内斯托·巴切莱蒂的那一刻,他快要饿死了。 当时厄内斯托正躺在床上,做着一个艳梦,他妻子已经离世了。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塔兰图拉咬了他一口,把他疼醒了。 因为无处过夜,年轻的吉安尼就睡在附近树下的一个窝棚里。当他听到厄内斯托·巴切莱蒂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时,无法确定那是悲惨的呼叫声,还是一个单人的狂欢派对。精通民谣的巴切莱蒂先生知道只有立刻开始跳舞才能救自己一命,但卧室太小,热流已在他体内散开,感觉就像是在用手喝威士忌,饱含塔兰图拉毒液的威士忌需要空间。他冲到楼下的厨房,虽然空间还不够大,但他已经一边踢开挡道的椅子,一边跳起舞来,塔兰图拉的毒牙已把那玩意注入了他的血液,根本无法用嘴把毒汁吸出来,只能通过汗水才能把那个狗日的亲吻排出体外。多厉害的一副毒牙啊。 肚子饿得扁扁的吉安尼·特里莫托第一次见到厄内斯托·巴切莱蒂时,这个被咬的男人正一头冲出大门,当街跳起舞来,那是一支跳疯了的塔兰泰拉舞。 吉安尼·特里莫托看着卢伊吉的父亲纵情狂舞,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进去,为巴切莱蒂的性命跳起舞来。他们手拉着手,十指相扣,世界在两人的旋转里模糊了。他们当时就知道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对方的嘴脸和目光,更忘不了他们嘴里发出的疯狂尖叫。 他们不停地旋转,头、脖子和被咬的手臂都在疯狂地舞动,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跳着塔兰泰拉,奔跑着,用手击打着后背,哪怕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也不敢有一刻的停歇。 远处的天空露出了晨曦,两人摔倒时屁股先着地,跌倒后还在不停地大笑着。他们跌进一条长满荆棘的沟里,荆棘上全是灰,虽然他们跳了一整夜的舞,相互间却没有说过一句话。 厄内斯托·巴切莱蒂精疲力竭,但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行将就木的人了,死神虽然还没有离开,但已不再站在旁边俯视他了。骨瘦如柴的男孩率先掉进沟里,厄尼心里涌起一股爱意和感恩之情,他想知道这个男孩是谁。他俩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周围的世界还在旋转,但已经没那么快了,星星似乎也都已固定住了,他们的喘息也缓和了下来,心脏也不再像一条为了让美妙的鱼鳞与天光交汇而试图跃出水面的鱼那样跳个不停。他们躺在那里,平静了下来。 厄尼坐起身来,干咳两声,往草丛里吐了口痰,又躺下了。他肯定又睡着了,因为他接下来感觉到的是照在脸上的烈日,一只苍蝇在他的鼻尖上嗡嗡地飞着,弄醒了他。 还饿着肚子的男孩坐在一边,像吮吸吸管一样吮吸着一片草叶,想把里面的液体吸出来。随后他嚼了嚼叶子,品尝着叶子的甘甜,像是在吃一根胡萝卜。 他又揪下一片草叶,慢慢品尝着,当他揪下第三片草叶时,厄内斯托·巴切莱蒂站起身来说:该去吃点儿面包了! 坐在木餐桌对面的这个男孩看上去怪怪的。他瘦得脸都透明了,看上去就像死神本人,是死神比较安宁的一面。一个长着死神面孔的人让你感到震惊。得把他喂饱,厄尼心想。他不确定自己这辈子有没有见过看上去如此饥饿的人。年轻人一声不吭,他也几乎没说一句话。 他把面包、橄榄、奶酪和苹果放在桌上,等着水壶里的水开,好冲咖啡。他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外加一些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情感。 眼下他最关心的是早餐。坐在椅子上的男孩显得极其的不自在,他们在山坡上的泥潭里跋涉和掉进沟里时他的那种无拘无束不见了。那时他就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而现在却像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水壶发出尖叫,厄尼拖着步子走到炉子跟前,拎起壶嘴锃亮的水壶,把开水倒进咖啡壶里。 男孩显得很僵硬,好像一到早晨他的骨头就变硬了。来块面包,厄尼说。 男孩看着厄内斯托,舔了舔嘴唇,拿起一个面包卷,捧在手里。他放下面包,用手挠着自己的胳膊,然后把面包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男孩的这番动作引发了厄尼的好奇。他拿起一块面包,用手掰开,往嘴里塞了一小块。咀嚼的感觉真好。他发现自己的同伴还是没有吃面包,而是坐在那里盯着他看,看着这个大块头咀嚼。他感到一阵疲乏。 这个骨瘦如柴的男孩和他那双瘦骨伶仃的手。他觉得自己几乎能透过男孩的皮肤看到里面的骨头。这个男孩如此苍白消瘦,厄尼纳闷昨晚在跳那个救命舞蹈的时候,他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 就这么定了:他要收留这个男孩,喂胖他,这棵幼苗需要养分。这不是他做出的唯一决定。在跳舞、睡去和醒来之间,一个想法形成了,在面对死神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将成为一个面包匠,而这个骨瘦如柴的男孩将是他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徒弟。万岁,“塔兰图拉”诞生了。 一位常客 神父派兹托索是“塔兰图拉”的常客。 他是坎诺利5和克罗斯托利6的狂热爱好者,也喜欢热乎乎的还淌着树莓酱的膀波罗尼7。在对吉安尼杏仁面包的信任方面,他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贵族。比起自己在教堂发送的薄饼,他更喜欢前者,并愿意做个替换。也许克罗斯托利就可以了?耶稣本人,他确信,也长着一副喜欢甜食的牙齿。8 总而言之,他发现“塔兰图拉”是一座“诱惑之殿”,经常身不由己地顺道拜访,并和吉安尼交换一些轻松的看法。如果吉安尼觉得有必要咨询一下他对刚出炉的糕点的看法,那么拒绝回答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派兹托索从吉安尼·特里莫托身上得到的最大安慰是他的大肚皮。吉安尼狼吞虎咽的时候,大肚皮胀得鼓鼓的,当年的饿鬼形象早就消失殆尽了。 派兹托索常为自己肚子上的赘肉苦恼,在他看来,这不符合一个苦行僧的形象。不光是肚腩,还有遍布全身的一层名副其实的肥油,缠在四肢上,每根骨头和器官都被肥油包裹着。他不能算肥胖,只是被塞满了,而肚腩则是他肉体的终极礼赞。然而,吉安尼·特里莫托让艾米莱·派兹托索自我感觉很苗条,这就足以增进他对吉安尼的友情。 去做礼拜的路上,人们会在面包房停留片刻,买点儿吃的,在晨祷和祝福仪式之前,用一个坎诺利或一块膀波罗尼压压早晨喝下的咖啡。吉安尼·特里莫托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有灵魂的人,但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觉得填饱本教区信徒的肚皮是神工作的一部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愿意喂饱那些不信教的。尽管长着一个不谦虚的肚皮,他其实是个很谦虚的人。 吉安尼的面包房就坐落在离教堂和广场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醉人的面包香味飘进礼拜天的教堂,让做礼拜的人口水直流,他们唱出的赞美歌重新注满激情,想到午餐,想到马上就能坐下来享用吉安尼炉里的面包,他们精神上的饥渴被激发了。 吉安尼和艾米莱·派兹托索谈得相当投机。“神父,”他会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们解决的饥饿类型不同,但我确信在神的眼里,它们同样神圣!你提供精神上的食粮,我则为肚皮服务——填饱教徒们的肚皮。不管怎么说,想侍奉好上帝,没有充沛的体力是不行的!” 神父派兹托索发现这一类的谈话颇为有趣。这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向吉安尼·特里莫托打听他侍奉的上帝的细节。 特里莫托的上帝 吉安尼的上帝是发酵面包之神。他坐在面包房里,看着面包缓缓膨胀起来。他内心深处的神迹与此有关,活在把生面团发酵成面包的世界里实在太奇妙了。 这是他的安宁,是从面包匠之神那里找寻到的安宁。 我是个异教徒,他寻思道,一个热爱生活的异教徒。 他决定去拜访一下他的情人西娃娜。是她最先告诉他“阿芙洛狄忒9之唇”和鱼象征着什么的,但他的面包还没有烤好。 吉安尼看着桌上被拍打,搓揉,再摊开的面团,它很像一条精心撒上面粉的鱼,那是基督教的简单符号。有的时候,他的某些观点——称它为知识吧——能让可怜的艾米莱·派兹托索目瞪口呆。 “艾米莱,”他说,“你知道吗,象征耶稣的鱼以前是用来象征阿芙洛狄忒的,而且是没有鳍的。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吧,它根本就不是什么鱼,它是阴户的美妙重现,是神粗糙多毛的嘴,基督徒借用它来代表神——我们的造物主有血有肉的嘴,后来他们加上鳍,把它变成鱼的样子,想让它体面一点,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它弄得干净一些。圣母马利亚鱼状的阴道口,带着鱼腥味的美味阴唇,有比它更干净,更得体的吗?把它变成一条鱼?哈,阿芙洛狄忒的阴户是万物中最圣洁的象征,它是上帝亲妈的嘴!生命之殿!” 派兹托索抿着嘴一言不发,像一条刚被那位至高无上的神扇了一巴掌的鱼,带着震惊的眼神频频点头。他往嘴里塞了一个膀波罗尼,牙齿咬下去时,红色的果酱流了出来。离开面包房时,他仍为鱼的演变感到困惑。 面包房里到处都是蜘蛛。柜台下面就住着一只,吉安尼不愿意杀死它。他母亲说过,千万不要杀死家里的蜘蛛,说这么做是要触霉头的。他甚至给那只蜘蛛起了个名字——罗拉。这只蜘蛛曾从它的皮里蜕出来,就像是从自已的身体里走了出去。他怀疑这就是蜘蛛成为神圣动物的原因,它能丢弃旧皮囊完成变形,却仍然保留自我。 西娃娜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母狼蛛在她伴侣射精的那一刹那刺中他。这一刺使他麻木,然后她把处于极乐状态下的他缓缓吞下,活活吃掉。他一点儿也感受不到疼痛,她的那一刺就像是一剂爱情吗啡,激发出一种终极的安乐。他的肉体将被用来饲养他的后代。雄蛛在他的伴侣吞吃他的过程中,虽然一直处于极乐状态,却始终是清醒的。不知是因为进化中形成的某种怪癖,还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她总是把他的头留到最后,突然一下子就没有光亮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死法。” 难相处的孩子 弗朗西斯卡亲眼目睹了她母亲的死亡,看着那双眼睛合上,知道它们再也不会睁开,这带给她某种终结的感觉。有些事情她无法与她父亲沟通。一说到她母亲他就坐立不安,在房间东张西望,像是要找条缝钻进去。她只好迅速改变话题,并飞也似的逃离那个充满面包匠排出的有害气体的蜘蛛王国。她待在阿马莱托的小店里,诧异自己怎么那么容易就推掉了父亲的家务事,却乐呵呵地替阿马莱托做同样的事情。 尽管年龄上存在差距,阿马莱托却是她父亲的好朋友。阿马莱托曾向弗朗西斯卡吐露:吉安尼比他父亲更像是父亲。弗朗西斯卡默默地点点头。看到父亲和阿马莱托一边喝酒一边热烈交谈的样子,她感到一丝嫉妒,眼红他俩之间的从容悠闲,以及在喝完第二杯,手里端着第三杯酒时达到的那种无拘无束。 弗朗西斯卡怀疑自己已经到了脱离父亲的年龄,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张。只要随便给他一个责备的眼神,他几乎就能哭出声来。想让他停下来太容易了,只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身体就一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来。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实在没什么话要对他说。 她对面包和酵母的味道毫无兴趣,对面包没有一点胃口,她宁愿吃饼干或米饭。如果让她说实话,她对什么都没有胃口。“你不能靠空气过活。”她父亲曾对她这么说。她回答道:“有些东西可以!”说这话时,她想到的是树的气根,但她忘记了树的根是埋在泥土里的。她坚信空气里含有足够的养分。 大胖子吉安尼·特里莫托,这个老百姓的面包匠和“面包匠的狂欢节”之父,在处理自己女儿的问题上,可以说已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他害怕弗朗西斯卡,她显露出来的自信让他觉得自己不值一文。她太像她母亲了。 一天早晨,当听说她要离开家搬到派兹托索那儿去住时,他松了一口气。但据吉安尼所知,派兹托索的厨房仍由漂亮的道恩统领。“不对,”他女儿更新了他的信息,“道恩已经离开镇子了,我和艾米莱说了,说我和你都觉得这么做很合适,我将取代道恩做他的管家。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今天下午就搬过去。” 吉安尼大吃一惊。他觉得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女儿已慢慢控制住了他,他已无法与她抗衡。他觉得自己成了女儿生活中奇怪的附属物,诧异原来属于自己的生活是怎么了,好像父亲这个角色消磨掉了他的其他特征。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极不健康。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弗朗西斯卡需要学会自律,既然神父派兹托索可以提供这方面的帮助,那就这么着吧。 为了弄清楚这个奇怪的世界,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接近神。派兹托索看着打着结的鞭子,麻绳上的一个个死结和把手上缠着的皮条,寻思是否应该向弗朗西斯卡指出通向忏悔的道路——忏悔和领悟。 这是个神圣的使命。他要教她如何进行鞭打以及在鞭与鞭之间需要背诵的祷告词,警告她在实施过程中不要过于投入。 他认为:侍奉主的方式绝对不止一种。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她似乎生来就对此心领神会。她接过小鞭子,使劲儿抽了一下自己的后背,然后清晰地念出一句祷告词,鞭绳发出的声音像是一串标点符号,伴随她“阿门”的那一鞭,坚定准确,把她带到了句末。他不得不说她非常熟练,甚至可以肯定,她有这方面的才能,这或许是一种怪异的才能,但生活本来就充满了怪异。 弗朗西斯卡到底具备什么样的才能?也许,简单地说,那是一种克制自已的才能。 艾米莱认为用塔兰图拉来做面包房的招牌不太合适,他常想就此和吉安尼交换一下意见,但每次走近面包房,他的决心就动摇了,好像大门上方的那只塔兰图拉正盯着他,迫使他放弃改名字的想法。 但他一直憋着没提改名字的事儿,原因是他一直想不出一个更合适的名字来。“报复之吻”不行。“信徒的幸福”让他兴奋了一下午,但当他晚上搂着空酒瓶醉倒在床上发愣时,他认定信徒的幸福是酒而不是面包。这成了他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吉安尼面包房的新名字在躲避他,而他自身的饥渴却没有。“吉安尼的蛋糕洞穴”?不行。他昏睡了过去,醒来时,他的太阳穴怦怦直跳,他头痛欲裂,无法再去想任何东西。 西娃娜 揉面的时候,只要想想西娃娜,他做出的面包就充满了情欲。她的身体在他手里转动,把欲望带到他的嘴边。 有时候,他做出来的面包更像是乳房,面包卷做成了面包球,像是面做的睾丸挂在橱窗里,还有黑麦和黑面包做成的大鸡巴。 面包房唤起人们对健康生活的欲望。 亲吻她的花蕾是他喜欢做的事情,他认为那是一种灵修,是他自己的圣礼和膜拜。阿芙洛狄忒的唇缘,宇宙万物温柔的嘴。当他的鼻子在通向世界的入口拱来拱去的时候,脑海里经常闪过一些这样的念头。 她的烤箱点燃了,闷闷地烧着,令人满足的温暖,他滚烫的面包卷像坎诺利一样喷射着奶油。一滴都不能浪费!她说,埋下头之前先舔了一下牙齿。那个滚烫的坎诺利就在她嘴里,啊,生活如此丰富甜蜜,他多么热爱面包匠的生活啊。 他对自己的热情感到很意外。虽然他还没到震惊的地步,但他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那种味道以及愿意那么做的,她对他的欲望让他兴奋。他俩都知道,这种欲望是相互的,他们都渴望对方。他们就像长着八条毛腿的蜘蛛,在面粉里放荡地翻腾着,多毛蜘蛛的嘴,在下着蛋,陷到对方的肉里。抬起头换口气,再把头埋下去。 他亲着她的肩头,小口小口地嘬变成了大口大口地咬。 “天哪,我真喜欢你高潮到来时的样子。你确定这样没事儿?我爽透了,真的,我不想说这个,一说我就还想再来,但我的鸡巴软没了。它去哪儿了?你把它咬掉了?哦,在这儿呢。”她的嘴唇麻木瘀肿了。他的气味,他潮湿的胸毛,从他胸口流到肚皮并还在接着往下流的汗水,那种她喜欢的又甜又苦的气味,把头塞在他的腋窝里。天哪,美极了。 西娃娜第一次走进面包房时,吉安尼正在制作他最钟爱的“面包匠乳脂”——一种由马斯卡普尼软干酪、蛋白酥和拌了糖的蛋黄组成的混和物。他让她来试试,他在一旁看着她往蛋白里掺马斯卡普尼软干酪和蛋黄,被她迷住了。 这是一个极其细致的步骤。他从没见过有谁搅得这么好。他唯一想说的是:你真该当个面包匠。 他用手指在碗里蘸了蘸,拿出来舔了一下。“很好!”他说。 他又用手指在碗里蘸了蘸让她尝。她没有去尝他的手指,而是用自己的手指在碗里蘸了蘸,舔了舔奶油。“哦,真的,”她说,“太棒了!就这些?就这三样东西?” “是的,”吉安尼回答道,“蛋黄、蛋白和马斯卡普尼软干酪。对我来说,这是面包匠的三位一体10。当然,还要加点儿糖。”他想对她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他想给她留下一点好印象?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想看看面包发得怎么样了,他觉得可以把它们放进烤箱了。 他递给她一块没烤过的面团。房间里很热,生面团在她手里显得很柔顺。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这就像一个女人,吉安尼立刻知道他想要她,就在这里,就现在。 但她走掉了,他有点心荡神摇。我得喝一杯,他想,喝一杯阿马莱托11定定神。但他先得把面包烤好。没一会儿功夫她又回来了。她又说了些什么呢? 她给他讲了一个阿芙洛狄忒的故事。 “古罗马的面包匠每年都要烤一个蛋糕向她表示敬意,这种蛋糕叫‘阿芙洛狄忒之唇’。他们每年都要吃一次这样的蛋糕。实际上,我没说对,应该叫‘维纳斯之唇’,希腊人才叫它‘阿芙洛狄忒之唇’,它是用熟透了的无花果做成的。吃这种蛋糕是隆重的纵欲狂欢的前奏曲。” 她解开那件绿褐相间的法兰绒衬衫的钮扣。她几乎从来不戴乳罩,衬衫解开后,她身上有点松垮的皮肉让他血脉偾张,不仅仅是血脉在偾张。那对带雀斑的奶子啊! 他让面粉从指缝里漏出,顺着她的乳房往下流,一边搓揉她一边开玩笑说想把她塞进烤箱,吃她的身体。 “天哪,你这个龌龊的下流胚。”她喜欢这么和他说话,称他为猥琐的杂种。 他感到自己被推上了波峰,又被摔入浪谷,一眨眼的工夫,;俩人又干上了。面包在烤箱里慢慢烤着,他们在充满爱意的下午昏昏欲睡。 她想知道自己一生里有没有过这样的幸福,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幸福。 血布丁 吉安尼和西娃娜是滑稽的一对儿,有时,他们像一块面粉和血做成的熟透了的布丁。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放面包的长案板上做爱,生活中增添一些仪式并不是件坏事。他们的身体在面粉里滚动,像是一对突然获得了生命的大面包。她的奶子不大不小,像一对已发酵的酸面团,抓在手里正合适。他做圆面包时常想着那对奶子,大小和形状成了印在脑子里的模子,他就着这模子做出暖暖的面团,放进烤炉里。店里的常客都认为这种面包的重量和手感都正合适,而且,不只是男人才有这种感觉,它传递了一种本性。烤炉里令人愉悦的暖意在慢慢冷却。 西娃娜,她的一只奶子比另一只明显要大一点,就是左边盖住心脏的那一只,好像那只奶子因直接从心脏吸收养分而变得更大,并通过保护心脏来对其进行回报。 还在孩提时代她就敢杀鸡宰鸭,拔它们的毛,对她来说,血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液体,一点都没有让她不自在。一个与面粉打交道的男人和一个与血打交道的女人,真是有趣的一对。 想象一下她一脚跨进面包房大门的那一刹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就像那只巨大的塔兰图拉至今仍在显圣。 “你知道阴蒂消失了整整六百年吗?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它其实一直在原处待着——然而,好几个世纪里,没人找得到它。至少,在读那个时期的医学以及其他书籍的时候你会有这样的印象。阴蒂去哪儿了?当然,它哪儿都没去。但为什么在这六百年里没人谈论那个令人愉快的点呢?” “再告诉你点儿别的。说童贞女不是处女并非是在亵渎她。有证据表明那是一个翻译导致的误解:年轻女子和处女用的是同一个词。马利亚是个年轻女子,她生了个孩子。你知道吗?这是《圣经》里说的,所罗门把手指伸进马利亚的阴户,看看她是否真的是处女生子。真是个怪主意!” 尽管阴蒂消失了六百年,西娃娜确保吉安尼能找到它。 西娃娜,尽管吉安尼渴望她的身体,他最看中的还是她的头脑。 她在附近的一所大学里做历史辅导老师,已经完成了那篇关于面包史的毕业论文。并且,由于她是在农村长大的,因而很熟悉乡村里的习俗。 吉安尼从他的“面包匠乳脂”上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一个还算漂亮的年轻女子问他能否和他说句话,他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从那时起,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已经远超过只说一句话了。 “面包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这是他从西娃娜那儿借来的一句话,并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口头禅。她对他的领域颇为了解,这让他印象深刻,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她在面包房越待越久,给他讲与面包或烤面包有关的故事,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威力。比如一个男子爬进烤面包的炉子,想证明喝了他的万能药就可以刀枪不入。他的表演导致了一场骚乱,他像一个巨大的人体面包一般被人塞进烤炉,再从里面弹出来,头发烧焦了,身上却没有一处烫伤。不用说,尽管没人愿意以身试火,他带来的药当场就被抢购一空。 有些夜晚,西娃娜和吉安尼一丝不挂,头枕一个面团做成的大枕头,暖洋洋地躺在点着火的烤炉旁的案板上。面粉黏在他们身上,头发黏成了一团,他们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们熟悉另一种交媾方式,一种古老的交媾方式。 他们看着跳跃的火光投在屋顶上的影子,像身处一个私密的影子剧院,影子像画在天花板上的壁画,在不停地变换。 “你知道吗?”西娃娜说,“从前人们把死人的肉体看得很神圣,觉得至少比他们自己更接近神灵。他们用头盖骨来制药,用尸体酿造神酒。” 吉安尼动了动身子,压在她肩膀下面的那条手臂已经睡着了。他翻了个身,趴在自己的大肚皮上。如果他的手臂睡着了,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就差不多了。他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过去的人吃死人肉,他们相信这样就会长生不老,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食人生番?” “不是,不是食人生番。嗯,也许有那么一点儿。” “食人生番怎么可能会是一点点?” “你想吃我?” “不想,只想啃一啃。” 两个人大笑起来,他再次转过庞大的身躯面对着她。她眼中的一个小火苗无声地跳动着。他吻了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有所响应,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嗷,疼死我了!” 她已经翻到他的上面,双手使劲儿往下压,把他压在了条案上,骑在他身上。吉安尼的身体动不了了,他一方面喜欢她的这股疯劲儿,另一方面又有点害怕。这事儿不理智,可事已至此,他知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西娃娜又开口了。 “你说没说过让我吃你?你说过吗?” “嗯,说过,我说过。” “那你喊什么?”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看见这俩人的样子卢伊吉大吃一惊,他俩活像两只美洲豹,身上的斑点是面粉和汗水组成的。滑稽的一对儿,一个布丁亚当和一个更加灵巧美妙的夏娃,都粘满了面粉。影子在半明半暗的面包房里晃动,给他们的身体罩上了一层比白天与黑夜更美妙的东西。那些影子好像还在屋顶上继续操着,啊,多么温柔。 “哦,”他说,“对不起。我从派兹托索神父那儿来,他让我带个信儿。弗朗西斯卡开始流血了。” 卢伊吉的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他的目光不时滑到西娃娜的奶头上,他感到别扭,只好紧盯着地面。 信儿带到了。他松了口气,迅速离开了。 “你第一次来月经时有什么感觉?你父母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父母在过道里嘀咕了一阵。最终我父亲回到房间里说:‘你母亲有话要跟你说。’说完他就离开了。她告诉我怎样使用卫生巾,怎样清洗。” “就这些?” “是的。” “这就够了?” “这怎么会够了呢?” 卢伊吉的相机 但我们说的是别的事情,我在给你们讲卢伊吉·巴切莱蒂想给上帝照相的良好愿望。这件事就发生在被他称作“档案室”的工作间里,那里曾是一个马厩。 卢伊吉就出生在那里。当年他母亲像头小母牛一样哼个不停,他因此喜欢上了稻草的味道,所以“档案室”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个窝。 哪怕天气再好卢伊吉也还是愿意待在屋子里。他是黄昏时分出生的,估计这是他喜欢昏暗的原因之一,像穴居动物和某种地下生命,喜欢阴影里的世界,以及无法用光线展现的学问。 也许最好别去猜测卢伊吉的上帝究竟是什么样的。 也许我该描述一下他的照相器材,这样一来,他的上帝的容貌也许就会清晰一些。卢伊吉的上帝是蛙卵和绿色黏泥之神。什么样的相机决定你拍到什么样的上帝,这句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吧。下面就是我对卢伊吉照相设备的描述。 工作室的一角被成堆的垃圾遮挡着,那是一些肉眼可以辨别外形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物件,还有鸟巢、蚁穴和一些本该属于户外的东西。这堆垃圾的后面,或者说这堆垃圾的延伸,是一个立着的大水箱,那种用来洗印照片的水箱。 水箱里装满了青蛙卵、蝌蚪、绿幽幽的黏泥、大大小小的青蛙和尾巴还没脱落的小青蛙。水箱的底部放着各种各样的感光底板和其他的物件,与进化的情形相似,就像是创造物的原始材料和最终结果。所以有石头、石头的底片和一连串石头的照片,边上还放了一系列处理过的感光纸。 卢伊吉希望通过一个“影像分解”的程序把石头转移到相纸上。他觉得最能代表这个过程的就是青蛙卵到蝌蚪再到青蛙的衍变。图像不停地重新自我定义,解决着现状和可能性之间的紧张关系。他希望石头通过这种方法在感光底板上产生自己的图像,完成一次“自然成像”——让自然成为艺术家,而产生的图像就是上帝的照片。 房间的中间(如果可以用“房间”来形容这个堆满生机勃勃却毫无意义的物件的地方的话)立着一块扭曲成一团、烧焦了的笨重残骸,由下水管道、调音器和脚踏板等的躁动的化石组成,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看上去像是某种怪里怪气的陶土罐,里面装满了被翻开来的胃,只不过这玩意儿歪歪扭扭的,如果这么个玩意儿可以弄得歪歪扭扭的话。它庞大无比,尽管已经熔化,可还是大得惊人,这足以显示这一残骸原先的功能,以及制造者对这台机器寄予的厚望。 长话短说,以上就是“照片播放机”的残骸,那是卢伊吉对照相术最初的尝试。和这相比,拍一张“上帝的照片”实在算不了什么。 正如字面所述,“照片播放机”就是一台播放照片的机器。当一束光扫过一张黑白照片时,照片各部分的明暗产生的视觉脉冲被转换成声音和音乐,得到的和音与不协和音,用卢伊吉的话说,是“被照物体内在灵气的昭示”。 在“照片播放机”的首演式上,卢伊吉邀请观众把他们的照片塞入机器。 按照惯例,当地一个颇有名望的政客首先往机器里塞进一张全家福,照片很符合当时的传统。当光线扫描到照片上最小的孩子时,一阵悦耳的啼鸣和口哨声响彻房间;扫到大女儿时,声音的质地发生了变化,和音里隐含着恐怖的不协和音;而当这个著名人物接受“照片播放机”的扫描时,和音的分化达到了高潮。 那些犹豫不决的音符被一个确定的音符取代了。“照片播放机”超越了自我:浑厚低沉的深思与荒诞不经的强硬主张带点儿吊着嗓子的音色,那音色如裂帛般被一驰气流击穿。 当事人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照片播放机”还没结束,它发出嘎吱嘎嚓嘎吱嘎嚓的咆哮声,也许这预示着什么。如果说机器会放屁,那么它就放了。它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有东西在隆隆作响,然后是一阵叮当乱响,机器开始猛烈晃动,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开始等待最坏的结果。 “照片播放机”猛烈摇晃的同时传来一阵复调旋律,这是那个男人无法按捺自己而发出的怒吼声,他愤怒的咆哮声刺激了“照片播放机”,它发出更加狂怒的揭示性的音乐,机器颤抖起来,它的弹簧开始扭曲,像是在为其最终的阐述做着准备。 男人和机器合唱着一首骇人的哀歌,爆发出一声惊吼,然后转为轻柔的呜咽,就在这时,一个和音突然生成了。德高望众的男人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需要紧急救助。他还是比“照片播放机”幸运一些,后者炸成了一堆废铁。 有人说整个事件是事先安排好的恶作剧,用以羞辱那个男人;另一些人则认为“照片播放机”简直太准了,是个不讲情面传达真理的工具。 卢伊吉撤回到马厩,把马厩的门死死地封上了。真理像炸弹,他觉得,像炸弹一样会爆炸。 门背后有股可怕的气味,也许更确切地说是一股极棒的气味,或者说简直就是一种绝妙的气味?是否存在一种连上帝都害怕的气味?臭鸡蛋的气味。无法想象上帝会害怕哪种气味。上帝似乎像喜欢玫瑰茉莉的芳香一样喜欢腐烂物体发出的恶臭。 也许这是真的——上帝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家伙,在保佑他的创造物的同时也在诅咒它们,不管它们是先腐烂再盛开,还是先盛开再腐烂,是被蛆虫吞食还是化成一摊脓水,上帝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尽管从表面上看,你可以认为那是上帝对泥土和粪便的偏爱,但这是个没有尽头的死循环,始于泥土,终于粪便,两者之间是短暂的辉煌。这类的想法都是经由门后飘出的臭鸡蛋味引发出来的,不过卢伊吉越发喜欢上了这股气味。 马厩的门是一种老式的木制大门,有三米高两米多宽,又大又笨重,一根粗大的木头门闩卡在门两边的铁夹里,如果卢伊吉决定了让自己不在家,那根大门闩就闩上了,除了掉头往回走外你没有其他选择。然而多数情况下大门总是敞开着的,就像找到了避风港湾的船上的木头风帆,在铰链上轻轻晃动。 如果你有幸或者不幸光顾过卢伊吉的住处加领地,你会听见“咯咯咯”的鸡叫声,这些鸡是他的实验用品。它们不仅与门背后的臭味有关,而且还是卢伊吉企图给“上帝”“拍”一张“照片”前期工作的一部分。 卢伊吉试图借助一个“自然复制”过程,把被照物的影像复制到鸡蛋上。他给鸡做了一个特殊的套具,使得被复制物(一根铅笔或一张写有“鸡蛋”的鸡蛋照片)永久地固定在鸡的视线之内。 他的理由是:影像会把它自己植入鸡的意识中,然后被复制到蛋壳上面。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他后来得出一个很有逻辑性的结论,就是这些影像实际上会穿过蛋壳进到鸡蛋的里面,并被蛋壳保护起来,所以肉眼根本看不见。他坚信自己已有若干内部包含这种影像的鸡蛋。他拒绝打破鸡蛋,因为这么做会破坏他成功保存下来的影像。 尽管卢伊吉喜欢数鸡蛋,却不想让这些蛋孵出小鸡来,因为这么做也会破坏保存下来的图像。他把这些鸡蛋放在马厩门后的一个架子上面,一共有三十七枚。 弗朗西斯卡的第一次月经 弗朗西斯卡第一次来月经曾引发了一场剧变。没人事先警告过这个女孩,她径直走进牧师的书房,掀起自己的裙子给神父看。她把一根手指插进阴道里,这时派兹托索扇了她一个耳光,说:“真恶心!去洗洗手和脸,再到童贞女像前祷告赎罪!” 他不知道还需要做什么,弗朗西斯卡也不知道。派兹托索的手在她脸庞上留下一条红色的印子,火辣辣的。她带上门,沿着过道慢慢往前走。她感到耻辱,强忍着泪水来到卫生间,她锁上门,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冰冷的座位和她滚烫的脸庞形成强烈的对比。她这是怎么了? 她该怎么办?她把那条沾满血污的布带子放在房间中间的地上,尽量把它叠整齐了,琢磨着下一步该做什么。把它冲下抽水马桶?埋在花园里?把它装进一个纸袋,再丢在箱子里?你肯定不能把它扔在那里对吧?它会变臭吗?要不要点堆火把它烧掉?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条脏布带,出门去了屋后的花园。那里有棵苹果树,上面长着吃起来有股奇特酸味的有点变形的小苹果。如果多加点儿糖,做成苹果酱还是蛮不错的。派兹托索由衷地觉得这种苹果吃不得,每次看见她在树下吸发苦的苹果汁都要上前斥责一番。她捡起一根棍子在地上挖了个坑,把布带子放了进去。她四下看了看,像是做了件亏心事。她看见附近地上有一枚蝉的空壳,也拿起来丢进了坑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然后,她把挖出来的土填回到坑里,压实。她试图把草整好,这样就没人知道这里曾被挖开,埋藏过东西。她回到屋里把手洗干净。 她把内裤丢进一桶冷水里泡着,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床上,赤身裹着裙子,享受着坐在自己床上的感觉,肌肤接触到柔软的白床单,一个笑话渗透进她的皮肤。她挪了挪身子,然后站了起来。一个鲜亮的小红点染在了床单上。哦,完了,她把床弄脏了。怎么办?她得把床单也洗了。她去哪儿再找一条布带子?她不敢想象去向神父派兹托索要。血还要流多久?她需要去看医生吗? 她把第二根带子直接丢进了抽水马桶,拉了一下链子,看着它被水冲走。看着它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她松了口气。 派兹托索惊骇地站在那里,看着抽水马桶里的水不是顺着水管往下流,而是慢慢灌满了马桶,又慢慢地从马桶里溢出来,流到地板上,那是水和他尿出来的尿的混合体。他后退了几步,但地上已经积了一摊水,弄湿了他的鞋子,真恶心,他得让弗朗西斯卡把这儿擦一下,还得去叫一个干杂活儿的来。多丢脸,牧师的马桶堵住了,就像他房子的排泄系统被脏东西塞住了一样。 斯泰法诺·科斯塔此前曾两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很简单,一根沾了血的带子堵住了又旧又细的下水管道。他不得不挖开水管,顺着水管走出门,来到院子里,直到发现了那根被屎尿泡得涨起来的脏布带。这是一份倒胃口的工作,虽然他不是很在意,但还是把午饭省掉了,而且发现在完成这一类的工作以后,会有好几天吃不下饭,甚至连一杯茶、一杯水都难以下咽。 他告诉派兹托索是什么东西堵住了下水管道,意外地发现神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问神父还有什么吩咐。“嗯,”他回答说,“可以了。哦,还有一件事,你走的时候,可不可以让弗朗西斯卡来一趟。” 她趴在地上,用一把老旧的木鬃刷擦洗厕所的地面,地面被温热的肥皂水浸泡着,浸湿了的地毯显露出赏心悦目的质地。她喜欢这件耗费体力的工作,觉得她同时也在洗涤自己,一次彻底的冲刷和洗涤,她喜欢用水洗去粘在澡盆边上的油污,吭哧吭哧地擦洗着发黄的珐琅盆上的污垢,让它重新变白。她拼命地干着,身体产生的热气和体味与手臂和腋下汗水的甜酸味混在了一起。她知道怎样冲刷厕所,把它打扫得干净,干净,更干净,即使这只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满足感,但让她觉得自己起码还有点儿用。还有就是那种力量感,这是她最钟爱的部分,洗刷过程中付出的体力,对自己的考验,感受肌肉的绷紧和放松,感受肩膀和胳膊的力量,肌肉的凸起。脊背和强壮臀部的力量,就像是在跪着擦洗厕所时才得以展现,她感觉有一股力量在体内滋长。至少可以说让她感到了一丝欣慰。 艾米莱并不晕血,但弗朗西斯卡身上的血腥味却让他发狂,走到哪儿都闻得到,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去除鼻孔里的气味。她的气味已经钻进他的脑子里,这股异常的气味。在他看来,她似乎很肮脏。肮脏不堪。他无法把她从脑海里赶走,也无法把那股恶臭从他的鼻孔里去除掉。 她的气味越来越浓,你敢肯定她的气味已开始有了重量,好像已超出任何气体所能承受的分子密度。一旦闻到了,她的气味就会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他往上拉拉领口,像是有人用手戳他的后背或是挠他的衣领。想到她的气味他会汗流浃背,只要一接触到她的气味,他所有的精神准备就会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 他的鼻孔里充满了血腥味,她的气味一直钻进他的肺里。 他发誓一觉睡醒后这气味还残留在他身上,不仅在衣服或皮肤上,还留在了他身体的内部,和肺叶搅在了一起,他无法把它呼出来。为什么血的味道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难道这是一种原始的怨恨,一种心理错乱? 弗朗西斯卡在后院点了一堆火,把旧报纸、弄脏了的带子和她疯狂清扫后收拾出来的狼藉之物堆成一堆,在中间放上她月经期间穿过的衣服。她把这些东西点着了。这是另外一种满足。 篝火熄灭后,她抓起一把灰烬,还热乎乎的。一根软木条烧成了黑木炭,她把它捡了起来。 在屋后一个曾用来养鸡的小窝棚里,她开始在一面从房子那儿看不见的隐密的墙上画画。起初她并没有考虑要画什么。一幅她肥胖父亲的漫画,骨架上坠着臃肿的肥肉,一团乌烟从他屁眼里喷出来。这个游戏让她暗自满足,一根烧焦了的木头就让她产生如此的威力。在他父亲屁股后面冒出的那团黑烟里,她飞快地添上了艾米莱的画像。她退后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然后又擦又刮,直到把所有的人物都擦掉了。令她吃惊的是,这件事带给她另一种更深层的愉悦。 四天以后,血不再流了,她很庆幸。这是个征兆吗?什么征兆?她做了个梦,梦见她母亲穿过一片田野,母亲在流血,她一路走来,一滴滴鲜血把绿叶染红,直到整片田野的颜色都变了。红色的叶子在微风中弯下腰来。这说明了什么?她不清楚,但她从中得到了一丝安慰,这个流血和叶子由绿变红的梦。 她看了看外面,草地是绿色的,一个肥胖的男人和一个高挑的女人默默地走在一起。西娃娜和她父亲,他们终于来看她了。 不等他开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耳朵里充满了父亲动情的声音,她父亲看上去十分担心。“你愿意回家住吗?你没有必要住在这里。”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不,不,我在这儿很好。”她扭过脸去,看见了红色的田野。 她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感受到一种内在的自我放逐,她心想这样的惩罚对他俩来说是否够严厉。 派兹托索站在门口,她看见了他脚上的黑鞋子,她没有抬头。她不会哭,至少不会当着他的面哭。这个想法鼓舞了她。 “你要喝杯茶吗?”她摇摇头,看着那双黑色的脚沿着走廊缓缓离去。 “海绵最好,”西娃娜说,“它很柔软,你得在中间拴根线,然后用手指把它塞进去。看,就像这样。” 女孩吃惊地看着这个比她年长的女人轻轻一推,海绵往上一滑,就看不见了,只剩下一小截线露在外面。 “流血的时候,你把它放在那里,你会知道什么时候该把它取下来的,只要用水把它冲一下,就可以把它再放回去。你会习惯的,不会觉得那里有东西。我给你带了三四根,不同大小的,你自己试试吧,你爸怎么不跟你讲这些。” “女人的身体就是这样的,很疼吗?我第一天疼得要命,然后就会好一点,但人和人不同。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来找我。”女孩点点头。西娃娜握着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脸庞。 “派兹托索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感到害臊和困惑不解我一点都不吃惊。他知道什么?教堂里的处女是石头做的,从来不来月经。很遗憾你把马桶给堵了!你父亲告诉我时我忍不住要笑,派兹托索让他出修理费时,他觉得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它们会把下水道给堵了的。烧掉它,屋子后面有个炉子。” 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 她在弗朗西斯卡的房间外面停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又在弗朗西斯卡身边的床上坐下。 “这个叫子宫帽。它看上去很古怪,但很管用。这几年你还用不着它,你还小,但你的身体已经成熟。你得去见医生,如果觉得是时候了就来找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千万别和派兹托索提这个,他会发火的,他会为此专门布个道,用想象出来的色情成分指责我。医生会为你挑一个适合你的尺寸,我们的尺寸大小都不一样,就像男人的小鸡鸡有不同的大小一样。” “时候一到,你自己会知道的。你不想没到十五岁就怀孕生孩子吧?听我的,就这些。你今天话不多嘛,怎么了?” 她轻轻捏了捏女孩的手,女孩的反应几乎让她跳了起来,女孩使劲捏住她的手,并用力拉住她。 弗朗西斯卡张开双臂,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两人在床上哭成一团。由于有人陪伴的缘故,积压在心里的东西一下子释放出来了。她们一起哭泣,晃动着身体,这阵爆发过去之后,她们就那么柔柔地拥抱在一起,害羞地笑着,觉得自己傻,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擤鼻涕,擦眼泪。 西娃娜在初秋下午的阳光里往回走,脑子里回想着吉安尼说的那句话,“她太像她妈了”,不由叹了口气。有那么一阵,她觉得自己又快要哭了,但她没有,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跑动起来了,她喜欢冷风从脸上刮过的感觉,她拼命向前奔跑,已有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奔跑了。她的步子迈得很大,伸腿触地又弹起来,非常舒展。她的臀部像开动的马达,手正好落回到髋关节那里,她对髋关节在拱起和放松时爆发出的力量深为惊叹,几乎难以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情。她向山下跑去,看着镇上小小的灯泡逐次点亮,发出柔和的黄光。地上,她的影子被拉长了,奔跑着向前延伸。稍后她停止了奔跑,觉得累坏了,她逐渐减慢速度直到重新行走起来,心仍在狂跳,气喘吁吁的。她越走越慢,调整着呼吸,外套里面闷热异常,冷空气和发热的脸庞,发热的皮肤,发热的她。悠然回家的路上,她甩动双臂,行走的影子从路的一边晃到另一边。 她对自己产生了欲望,不想接触任何男人,只想对自己的欲望有进一步的了解,好像她身体的一部分苏醒了,她布满全身的欲望、她的快感。触摸自己并产生快感,就这么简单,她明白了自己性欲的本性。她闭上眼,本来没打算睡觉的,但却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着了。 西娃娜对性和暴力的幻想 西娃娜的母亲是自杀身亡的。西娃娜经常怀疑自己也会走那条路。起初这似乎是件确定无疑的事,剩下的问题不是会不会,而是什么时候。当时她对自己说,如果到了十五岁她还这么认为的话,就一枪把自己结果了,所以她很清楚家里不能存放武器。她父亲狩猎的枪声还在她耳边回响,在小山岗上,搜寻野兔或者野猪。有一次,他射中一头幼鹿,把它拖回了家,丢下血淋淋的畜体后,他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衬衫被汗水湿透,鹿血渗进棉布里,变成了污点。父亲用衬衫擦拭血迹。 看见死去的幼鹿她心里不怎么好受,但还是吃了鹿肉,而且,吃完后又添了一盘。强壮的肉食产生强壮的骨骼、强壮的血液。她父亲的格言。 西娃娜靠修复破损的盘子和瓷器为生。 吉安尼只在西娃娜那里过过一次夜,借口是面包房随时需要有人照看。西娃娜曾嘲笑他说:“什么?你担心你不在的时候毒蜘蛛会拎上面口袋跑掉?”事情的真相是吉安尼不喜欢待在西娃娜那里。西娃娜的住处让他想起他亡妻摔盘子的行为,这让他心神不定。面对满地的碎盘子他无法让自己放松。如果她突然动一下,他会在说对不起之前先缩成一团。他的身体会有习惯性的应激反应来自我保护,及时低下头以躲避飞来的盘子。当迎接他的不是盘子,而是他的相好从水池边转过身,用餐盘给他端上的一杯茶时,他感到自己很愚蠢。除了原有的恐惧,还多了点内疚。 他们的性事不像平时那么协调了。是的,他在西娃娜那儿待的时间还不够长,不能从容行事,但待在那里的那个晚上他无法勃起。也许当他身处熟悉的环境,被面包房爬满蜘蛛的四壁围住时,他才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当他们的角色对调后,他成了客人,他觉得自己很渺小。他宁可把这归罪于扔得到处都是的盘子,还有胶水的味道,是它们导致了他的焦虑。在她那儿的第一夜无法勃起的经历让他感到羞愧,也许,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蠢,好像整个世界都靠他器官上那个柔软肿胀的点支撑着,多么愚蠢的想法。 尽管这么说很愚蠢,但是从那以后,西娃娜的住所给他一种阳痿的感觉。 西娃娜,最初感到难以置信,然后转变成失望,之后却意外地发现她是多么喜欢当时那种并不在意生殖器本身的做爱方式——依偎在一起,搂着对方,多么舒适安宁。清晨醒来时,他们惊喜地发现普里阿波斯12也醒来了。两人后来都赌咒发誓说自己当时睡着了,醒来后才发现他们在睡梦中开始交媾了。双方都指责对方自说自话行事,否认自己乘对方睡着的时候操了对方。并不是说他们在意这个,其实很简单,他们喜欢这种只有在睡着时才有的前戏。鬼知道,也许他们睡觉时做了一个共同的梦,而他们好色的骨头和体液自己搅合到了一起。 尽管很快乐,回想起来,西娃娜的乐趣还是被吉安尼压在她身上的庞大身躯打了一点儿折扣。过去,她发现他充沛的体力让她愉悦,到达高潮时两人都大汗淋漓,起伏碾压,然而近来每当吉安尼睡着后,她便会从他的身子下面抽出胳膊,发现自己开始对这件事中隐含的暴力因素感到不安。太滑稽了,她对自己说,只要是放纵自己,全身心地投入,风险与暴力总是不可避免的。 但还有些其他的东西,总之,她觉得自己不像过去那样享受了,但说不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有了这样的感觉……她踌躇不决。她感觉到了什么?她真的觉得自己被虐待了吗? 她不能接受那个词。吉安尼不是个虐待狂。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感觉自己遭到了侵犯呢?难道她是被自己强烈的性力左右了?当他们的身体猛烈碰撞时,不是吉安尼,而是她在唆使他们向那个近乎体罚的极限攀登。她用双腿箍住他的身体,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脊背里。 吉安尼尖叫着,像一头正在交配的大公猪,她使劲抽他的屁股,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她有力的抽打下前后摇晃,臀部猛地向前一顶,她一阵酥麻,她又抽了一下他肥大的屁股,想象得出手在他屁股上留下怦怦直跳的红色印痕,这一次抽得比上一次更狠,她想给他留下一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烙印,把她的标记留在他身上。他又尖叫了一声,在震惊中哼哼着,然后又呻吟起来,他体内的暴力被激发了,在她里面使劲地抽插,她的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顺着他的后背往下抓,他叫喊着,伴随高潮到来的是摧毁性的痉挛,精液像箭一样射出时,他的屁股不受控制地抖动着,而她的双腿仍然紧紧箍住他的身体,用臀部撞击他的臀部。高潮来得迅猛无比,两人尽情叫喊着污言秽语,哦,操,哦,爽透了,哦,爽死了。哦,操,操呀。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好像他们曾有过的一点头脑全在这场高潮中湮灭了,动物性取代了他们的头脑,但是,哇,如此绝妙的感受。一种彻底的释放! 完事后,两人都睡得格外香沉,直到睡醒后,一丝难堪才像针尖一样慢慢地扎着她。她想从困惑中解脱出来。她被刚才的强度震撼了,还有他们达到的那种疯狂,想到邻居可能听到她那像枪声一样的巴掌声裹在吉安尼的呻吟声里,还有他们亵渎的语言,她的脸红了。她在为被他激发出的残暴倾向害臊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喜悦,她看到自己指甲留下的长长划痕,她把他抓出血来了。她在想什么?想给这个男人留下终身的疤痕?还是为了留下自己的烙印?她感到某种东西被释放出来了,但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为此感到高兴。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她的暴力倾向?她的兽性?或者只是释放了她与身俱来的性实力?要不就是她的心智达到了松弛释放的最高境界? 她对于自己的身体那么轻易就放弃了更体面的知觉而感到惊恐,吉安尼在用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撞击她。这在某种程度上激起了一种掺杂着愉悦的混乱,现在,对当时情景的回忆让她深感不安。这是他们最好的一次?还是最差的一次?或者兼而有之?他们从未有过这么棒的高潮,然而这其中暗含的暴力因素……她中断了自己的思索。她无法解开这个谜团,决定起身烧壶茶。 吉安尼似乎已远离她纠缠着的思绪,在睡梦里发出一两声呼噜。但他也感到了惊讶、不安和喜悦。不安源自于他前妻罗斯玛丽幻影的出现,也许是抽打,是指甲,也许是他深锁内心的暴力倾向,但当他向可爱的西娃娜猛烈冲顶的时候,透过撕裂皮肤的抓痕,他看到了罗斯玛丽清晰的身影,他想用猛烈的抽插来消灭他的前妻,消灭她留在他体内的记忆,这样他就不再会在爱人的屋里感到畏惧了。 前一晚的不举和第二天一大早性交时的狂暴释放,让西娃娜和吉安尼都感到了困惑。他们没再提那件事,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地喝着茶。箱子里的碎盘子似乎又让吉安尼退缩回去,躲进自己的一堆肥肉里。西娃娜问有没有把他弄疼了,给他在被指甲挠伤的地方抹了点儿护肤霜。“哦,天哪,”她说,“是我干的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吉安尼趴在床上,脸几乎完全蒙在枕头里。她骑在他身上,往他背上抹霜,他屁股弓起的部分让她两腿之间产生一种快感。吉安尼因疼痛连连畏缩,而她感到了一阵释然,对自己奇特的心理状态感到诧异——可能是从他的痛苦里获得了某种快乐。“对不起。”她说,继续用她的大腿内侧和阴户摩擦着他硕大的屁股,这种感觉比较轻松,没有一丝暴力。他已转过身来,她开始摩擦他的肚皮、他的胸脯,又轻柔地移到他咽喉突出的部分——他的喉结,诧异大小怎么那么合适。她过去没这么试过,他们身体之间新的吻合让她心花怒放,她接着往上移,他的下巴,下巴颏的硬度正合适,吉安尼温暖的手抬起她的屁股,把她移到嘴边,她在他嘴里慢慢融化,给双方带来喜悦。他把我当成早饭了,他滑溜的舌头,谁吃谁?她才不在乎呢,让自己沉浸在这没有一丝暴力、无忧无虑的清晨之爱当中。 然而,自从那晚以后,他俩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吉安尼再也没有去她那个到处是碎盘子和胶水味的小公寓里待过,他们的活动场所回到了吉安尼的面包房。 随后几天里,他非常想念她,随时期望能够听见她温柔的敲门声。有时他确信自己听见了,打开门后却伤心地发现,她并不在门外。 弗朗西斯卡和艾米莱 派兹托索的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英国人。他母亲死于难产,这直接导致了他对医学的偏见。他认为医学界里充斥着江湖骗子和恶魔势力。他生病从来不看医生,相信所有的疾病都具有属灵的原因,是一种祝福,是造物主在暗示我们检点自己的行为。 派兹托索还常年坚持洗冷水澡。他觉得热水澡是种奢侈,是对自己的放纵。如果不是造物主给了他一副虚弱的身子骨,他倒是有可能成为一个强壮健康的人。他这么做的结果是经常卧床不起,要不就是不停地染上半永久性的伤风咳嗽,每隔几分钟就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浓痰。 派兹托索的房间里到处是升腾的潮气,一股霉臭味儿,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这股味道。阴暗的墙角终年潮湿,闻起来就像房门有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没有打开过一样,弗朗西斯卡来后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股霉味儿。 然而派兹托索本人并不在乎,这股味道已成为他的一部分,成了他嗅觉世界的底色,对他的鼻子不再起任何作用。难道他是为了侍奉一个发了霉的上帝才放弃自己的生活的?那位上帝肯定也不怎么富有,因为他为了节省蜡烛,他宁可摸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最伟大的美德是什么?或许是他的怀疑态度。怀疑算是一种美德吗?那是他心灵的探针。他见过辉煌的显圣,并为之憔悴过,但最终还是畏缩了。他诧异自己的自信逃到哪里去了,不确定他见到的是神的祝佑还是某种疯狂的地狱里的作为,他忘不了它,这个远超过他自身但却无法获得的东西,他为此懊悔沮丧至极。对得不到的东西的渴望,也许这辈子都得不到了。他质问自己在见到上帝真容的时候为什么退缩,为什么不抓住那狂暴的一刻。 他的布道很简短,不多的言语产生出惊人的沉默,这种沉默常携带着牙疼一样的威力。他的沉默极具爆发力。 年轻时,他曾经历过一次飓风,他把自己绑在海边的一棵树上等待飓风的到来。绿色的闪电先于暴风雨到达,艾米莱从来没听说过绿色闪电,他被那种景象吓住了。来自天堂里的骚乱。他害怕极了,觉得观察飓风袭来的决定是他要后悔一辈子的冲动。 就在那天,他明白了他将以什么为生。这是一个他在布道时反复引用的故事,他特别喜欢这样的布道。这个事件成了他信仰的巅峰,让他坚信自己是被上帝选中的。 “那时我太愚蠢自负了。上帝那天来不是要在我耳边嘀咕点什么,哦,才不是呢,上帝是来扇我耳光的!就在那一天我找到了上帝——或者应该说是上帝找到了我,这一点他从来也没让我忘掉过!” 年轻的派兹托索当年去海边并非是为了观察飓风。但傍晚时分,有人来到被隔开的小海滩,警告洗海水澡的人飓风即将来临,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否则将和风暴迎面相遇。年轻的派兹托索选择了后者,他用一根借来的绳索把自己绑在一棵大树上,然后等待着,他的教民太清楚随后发生的事情了。 “刚开始,水面被迎面而来的风劈开,然后,海整个黑了下来。风暴打在身上,像是某种启示。我害怕那棵我捆在上面的树会被连根拔起,但风突然停了下来,世界死一般的寂静。包含各种冲突的飓风中心维持着一个可怕的平衡,一种随时会爆发的沉静。上帝选择了这个时刻向我展示他的真颜。” 沉默的威力成了他牙疼式的招牌。他的沉默让人无法忍受,教民们甚至想通过提问让他开口。他迟钝的响应使得这种沉默更加可怕和令人窒息。它像是屏住呼吸的飓风,悬在半空中,没有尽头,随时都可能暴发。神父派兹托索,当地的孩子称他为“扼杀者”。这个称呼源于他的一个习惯,当他拍拍他们的头或后背时,总爱把手放在他们的脖子后面捏一下,一种表示慈爱的怪异手势,这切断了血液的循环,让孩子们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小兔子,只要头轻轻一转,脖子就会被扭断。 弗朗西斯卡意外地发现自己是那么喜欢在草棚背后的墙上涂鸦。线条从手里随意地流淌出来,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就像是她抓住了某个本质的、至关重要的东西——表达的核心。你可以称之为复仇,因为她真正的快感来自对墙上派兹托索和她父亲凶残的画像的泄愤。墙画满后,她转移到离房子更远的被遗弃的旧猪圈。艾米莱从不涉足教堂的陈旧建筑,它们太原始了,也许是因为那里的臭味让他难以忍受。他不喜欢浑浊的空气和家畜拉出的粪便,所以弗朗西斯卡把这些旧畜棚据为己有了。在那里,她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充满野性的自由,一个由线条和带有隐喻的图案构成的自由。 她在旧猪圈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喜欢那里的黑暗和很久以前猪留下的霉臭味。猪粪干成了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窗户本身沾满了灰尘,她不想去擦它。她喜欢光线形成的图案,好像那些黄色尘土在上面刻了某种基本形状。她站在昏暗的旧畜棚里,撩起裙子,这样她就可以弯下和伸直腰背,感受脚下大地的坚实。 突然有一天,她失去了用漫画来报复她生活中的两个男人的兴趣,这对孪生的父亲。一个新的冲动形成了。她意外地听见自己宣布道:“我要画我自己。”她同样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内心新的恐惧感,她看着发黄的墙,上面的白石灰潮湿剥落,为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而烦扰,不知道怎样描绘自己的基本特征。她离开墙壁,坐在门洞底层的台阶上,背靠着畜棚,那里的空气清凉一点。她眯着眼,看着门外明亮的光线,琢磨自己是否要把名字改了,叫自己——叫自己什么好呢?弗兰妮?范妮13?她不知道。也许,她心想,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她以前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选择或选择的自由,也许就在那一刻,手中还握着焦炭,这个念头第一次击中了她,但她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和欢愉,她只感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恐惧。这可不是重生的好兆头。 胎死腹中,也许是吧,就在认识到的那一刹那。 她知道自己对派兹托索有多大的影响力。她开始招摇她的性别,不再穿符合传统礼仪的晨衣,而是给自己买了件黑色短睡衣,在屋里走到哪里都穿着它,这让派兹托索既惊又喜。他看见她便兴奋得难以自制,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他确信这女孩在挑衅他。弗朗西斯卡知道自己这么做会让他发疯,结果也确实如此。 弗朗西斯卡还知道派兹托索是多么的优柔寡断。她在他身边布下各种选择和问题,这样她就可以用“犹豫不决”来腌制他,再用“焦虑”对他进行加工处理。她发现了他致命的弱点,竭尽全力让他步入她设下的圈套来毁了他。喝茶还是喝咖啡?今天你要加糖还是加牛奶?怎么处理屋顶上的碎瓦?艾米莱有种被逮住的感觉,他不想做任何决定,可能的话他情愿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搂着酒瓶子。他最中意的消遣?窗帘紧闭,躺在床上,嘬一瓶上好的红酒,嘴唇感受瓶颈的光滑。无论从哪方面看,饱受犹豫煎熬的他都算不上是一个有品位的人。 派兹托索的优柔寡断也延伸到了在可爱的“塔兰图拉”选择面包这件事情上。只要吉安尼问他一句,你今天想来点儿什么,派兹托索就紧张得直冒汗,觉得自己的衣领在戳他。膀波罗尼还是克罗斯托利?克罗斯托利还是膀波罗尼?哪个更新鲜一点儿?艾米莱,这是问题吗?两个都很新鲜,都是刚出炉的,你到底要哪一个? 派兹托索的下嘴唇在颤抖,他伸出舌头去舔嘴唇下方的一颗疣子,疣子在嘴唇下方中间偏左一点的地方。对他而言,这颗疣子时刻提醒他人的不完美,并进一步引申到只有上帝才是最完美的。神父派兹托索确信人类的际遇是不完美的际遇,似乎我们不是被自己的完美,而是被自己的瑕疵所定义。他的神学是关于瑕疵的神学。 派兹托索酷爱村里酿制的红酒,酒是由生长在镇子外面连绵不断的山坡上的葡萄酿制而成的。或许,有的时候是一种异教徒的渴望在摆布着他。 每晚他都要独自喝下一瓶酒,并不希望有人作陪,作为一个性情孤独的人,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喝酒时他会感到一只角14在体内滋长,并一直延伸到体外,就像那些源于液体并逐步变硬的东西。这令他作呕,他喝酒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克制自己的淫乱念头。 喝得越多,淫乱的念头反而愈加强烈,他对自己的厌恶也更加强烈,这导致他喝更多的酒,产生更多淫乱的念头。可以说,通过喝酒,他在向自我憎恨的新高度进发。他是个糟糕的酒鬼,永远是一条道儿走到黑。这是他对自己的真实写照。有时他苦苦思索割掉这只角的可能性,但知道它还会长出来,至少他的病根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被拔掉了。 可耻,这是他丑陋的一部分,虽然不是唯一的部分,但却是他最了解的部分。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喝着村里血一样红的酒。他的习惯是先用一个高脚杯喝上三杯,虽然杯子也不小,但随后他对酒的渴望更加直接了,便拿起酒瓶痛饮。 有人在敲门。是弗朗西斯卡。 她是她父亲眼中的面团子,她的胸脯在膨胀,她也越发放肆,越发强势了。她易怒,几乎像屋里的一只猫,很令他不安。她死盯着他,让他发怵,她桀骜不驯。体态肥腴,就像她父亲,肥硕无朋,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那种很容易就胖起来的人?那叫什么来着的?婴儿肥?她不瘦,这是肯定的,她很快就不再是个少女了。将来会成为什么?一个婊子? 派兹托索被难住了 他喜欢领口摩擦脖子的感觉,一种小小的折磨,让他想到了曼德拉草15的生长,如同绞架上死人的种子从地里冒出来。领口的摩擦,咽喉被卡住的快感,喜欢弗朗西斯卡从背后帮他戴上饰纽,收紧时她得踮起脚尖。她的胸脯抵着他的后背,身体的前面摩擦着他的臀部,不是故意的,它们自己贴在了一起,能感觉到她在使劲儿,和那个不合作的饰纽较劲儿。小脏货,她又在用她的前面摩擦他的屁股了,微妙的挤压,她身体的气味飘了过来,房间里的另一种熏香。气味很浓,像野鹿肉,是强壮结实的肉,人们常说,强壮结实的肉会让父亲的精子强壮结实,生出一个强壮结实的婴儿,虽然往往脑力不济。熟透了的小婊子,她肯定喜欢把手放在那根把子上,就像他必然会跳着舞向地狱走去,一路上放纵地寻欢作乐,在一条沟里操她,他想这么干,是的,对一个柔弱的女孩产生如此邪恶的念头,不对,不是女孩,是一个正在成熟的女人,在她的注视下,曼德拉草根在地下迅速生长。 喜欢我的硬领子,一想到它,我下面就硬了。比起诚实的人,上帝更喜欢忏悔的罪人。看看奥古斯丁16吧,那个声名狼藉的家伙,从不吝惜他那根棍子,后来他终于获得了那个神圣的圣徒地位,但在此之前,他比我们在天的救主不知要多“来”了多少次,而后者只“来”了两次17。圣徒奥古斯丁绝不会只“来”两次的,哦,不会,他才不会呢,叫他淫棍倒是更确切一点。他有过多少女人?这对肮脏的东西,他和弗朗西斯卡,她肯定喜欢让一个像圣徒奥古斯丁那样的人来操她,平常人她是看不上的,她要和一个圣徒而不是乡下牧师在一起鬼混,她想直接聆听来自上帝的费解之言。上帝让羔羊躺下,上帝点燃了她的灌木丛,他感到了摩擦,你只需要点燃她毛茸茸的火药桶。白发苍苍的圣徒奥古斯丁到底操出过多少杂种?还是他选择了一条不留种的道路?地狱和诅咒,我们都在喝着的永恒的羞耻之杯,肉欲是天底下最坏的知识,真不明白上帝造那个自鸣得意并能往外喷射令人兴奋液体的鸡巴时在想些什么,这和青蛙不假思索地往污水坑里喷射精液有什么差别?这个污水坑就是上帝所造的女人那团毛茸茸的肉。操出来的孩子们,在礼拜天的教堂里用拉丁语说这句话时,不会有人眨一下眼睛的。 人的一生是多么悲哀,最多也不过是好坏参半,兽性的企图无穷无尽,罪孽是上帝创造的,是上帝让人放纵的方式!圣殿的基石,上帝爱忏悔的罪人。上帝爱罪人超过爱所有的圣人。阿门。但是主啊,我发誓我闻到了她流出的液体的味道。她总算弄好了,又感觉到了,她的前面滑过我的屁股,就在那里,身子离开了,手放在我的臀部,保持平衡,现在就想放个屁,那将会是场震惊,出自屁股的熟透了的祷告。那是什么?掸掉领口下面脖子上的汗毛?干得真漂亮。天父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但是主啊,她熟透了! 怀疑她是否穿着干净的内裤,他见过她洗内裤并把它晾在绳子上,它们像无花果肉一样潮湿。哦,天父,天父,请饶恕我,我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但是上帝啊,我发誓我感觉到了她呼在我脖子上的气息。必须做一个关于诱惑的布道,一个很好的主题,要坚定,站准了,不对,站稳了,哦,上帝,你教化的是人,不是畜生,这些畜生想法,我这是怎么了?天父,饶恕我。必须少喝一点了,酒让我犯糊涂。给我力量,哦,主啊,给我力量,好让我努力赢回你的爱,效仿你的纯洁和仁慈。我是个有罪的人,千真万确的,可怜可怜我吧,你这个鸡巴和勃起的发明者,上帝那僵硬了的手,不对,不对,这不是恰当的祷告词,我好像走神了。她在屋里时我很难集中精力。亲爱的上帝,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饶恕我!我是你的艾米莱,当我被捆在一棵树上,狂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时,你来到我身边,让我见到了你的真容。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你让羔羊躺下,为什么不让我也躺下呢?我说得对不对?一个人能否在一生中犯下无数次的罪,而最终只为他所有的罪孽进一次地狱?我怎么知道?哦,天上的主,苍天大地,亲爱的上帝,可怜可怜我的灵魂吧! 女妖精18。拉丁语,多么美妙的语言,总能给你的嘴唇带来魔力。 是由于口水的缘故吗?其实,我还没那么蠢。上帝最先闻到的是他自己放的屁,有人说圣徒奥古斯丁嘴里最先蹦出的是一个笑话,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总在琢磨我能否成为一个圣徒,这一生不可能做得比这更好了。奥古斯丁已经做出了榜样,先乱搞它几年,然后忏悔,再弄出一两个奇迹来,一生都在耍各式各样的诡计。 耶稣知道我是个卑鄙之人。还有什么下流念头我没想到过?上帝喜欢罪人,这将成为我的信条。怎样创造神迹?把水变成葡萄酒19是真的吗?似乎有点儿难以置信,上帝的儿子在变魔术。在水面上行走20,那难道不是炫耀之罪?为什么不等退潮后在平整的泥地上行走?阳光照在上面,你无疑会得到清晰的脚印,感受软泥巴从脚趾缝里钻出来。亵渎神明。没法儿把那个女孩从我的脑子里去除。也许最好把她送走。这是我的错,与她无关,也许这是上帝的一种考验。还没人亲过她的奶子,她的教名叫“橄榄”。作为活在世上的一个处女,十分可人,但这长不了,不会如你所愿。生活的重负压着我们,像掐灭一根蜡烛一样,上帝之声裹在一团喷出的浓雾中。精子有灵魂吗?那卵子呢?或许它们只在相遇结合后才产生一个灵魂,那样的话,一枚精子是不是只有半个灵魂? 如果两个精子相撞,也许会像火花一样,它们有无可能融合并创造出一个灵魂来?天哪,一个骇人的神学任务。你刚以为自己想明白了,上帝马上又偷偷往你脑子里塞进一道更难的题目。如果能理解上帝的创造,我们就都够格在天堂安歇了。这也许就是上帝让我们住在地上的原因?他自己也理解不了,他希望我们当中有一个人能弄明白这个他创造出来的世界。 弗朗西斯卡在和他说话,他被她嘴唇奇妙的嚅动催眠了,听不清楚她的话,她在说什么?好像是在说接吻的事儿。 她要去亲吻节。不行,亲爱的,想都不要想,亲吻节不是小姑娘去的地方。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男人或女人该去的地方。 “我今年十三岁,‘橄榄’是我的教名。你问我为什么要去亲吻节,我只能说那是我教名包含的义务在召唤我。就这些。我要去,晚安,祝你好运。” 说完她关上了门。艾米莱·派兹托索困惑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门慢慢合拢,随后是“嘭”的一声,像是一道命令。他决定再喝一杯酒。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懦夫。 神父艾米莱·派兹托索从来没有去过亲吻节。他觉得整个事情猥亵下流得令人作呕,是异教徒的勾当。“异教徒”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语,原意是指村子里的人。他发现这样的人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他本人却和他们截然不同。 尽管他们在他的食品储藏室里堆满了橄榄油、葡萄酒和上好的烟熏火腿,但在他的眼中,他们根本得不到救赎。 拯救他了解的这群人需要一个奇迹。奇迹怎样才会发生?尽管他的部分自我在抵制这个令人振奋的事实,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相信奇迹。他把一切交给了信仰,但他信的又是什么?相信芸芸众生会舍弃自己不道德的倾向?他了解那种倾向,他曾感受过那种倾向,不管怎么说,他不仅是个信奉上帝的人,他也是个男人。 如果他能在死前创造出一个奇迹来——这是他埋藏得最深的一个愿望。他曾研究过那些创造奇迹的人物、那些被尊崇的圣徒和贞女的生平。他已有一段时间不读这些东西了,长时间地暴露在如此纯洁的事物面前会让人感到沮丧,这是导致他酗酒的原因之一。同时他也知道那些不是圣徒贞女的人也会创造奇迹。伟大的奥古斯丁。他们的成就因此让人觉得那更加是个奇迹。这么想让他头晕,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村里人酿造的上好的葡萄酒。 他不得不承认,酿造美酒是他教区里的村民早已纯熟的一个奇迹。 派兹托索在帮她掖被子,一个在她看来已不适合她的幼稚习惯,她早已过了这个年龄了。她不想看着他,她感觉到他的手在被单下面移动,知道自己已经过了这个年龄,但她宁可看着别的地方也不愿意说什么。她感到一只手在她肩头徘徊,听见他在吸鼻子。她正在想她的母亲,还有她临死时眼里流露出的恐惧。 “你无权告诉我我会去哪里。” 她母亲薄薄的嘴唇,还有她最后的那句话,没多久她就死了。派兹托索朝她俯下身子,她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酒气。她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他就够不着她了。 他曾希望成为牧师后自己所有的怀疑都会得到澄清,如果澄清是指事情的本质变得清晰的话,他没错,但成为牧师后他的怀疑变得比过去更大了。他常感到需要为自己辩白,发现为了抵挡来自他自身的侵扰,他常陷入义正词严的独白之中。我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他思索着。为什么要纵容这个古怪的习惯?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病态和色情的念头? 他还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吸鼻子的,他患上这种感冒已快三十年了,虽然经常祈求祷告,但至今仍未治愈。那是在那场信仰飓风后的第二天,他因感冒卧病在床,琢磨着曾经听到的声音,那些上帝对他说过的话,琢磨着他怎么知道那就是上帝的声音。他怎么知道那就是上帝的声音,而不是他脑子里某个其他声音在那里嘀咕呢?那一刻是他怀疑的开始,怀疑的种子播下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流鼻涕,好像上帝对派兹托索不忠的惩罚顷刻降临到了他的身上。这倒是有几分安慰,就好像流淌的鼻涕是造物主时刻围绕在他身边的凭证。而折磨鼻子的那只手有可能就是上帝本人的。他热衷于这一类的思考,琢磨他的感冒会不会痊愈,他带着鼻音的信仰建立在他的怀疑之上,知道如果哪一天他真的有了信仰,不再怀疑了,他的鼻孔也就不再会堵塞,而他也不再会是一个“吸鼻子”的牧师了。又好像他的信仰是松露21,而他则是一头吸着鼻子乱拱的猪,猪嘴在怀疑信仰,希望有一天能找到那熟透了的松露。 他不禁陷入幻想,那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想起了道恩,她在弗朗西斯卡到来之前替他管家,想起她贴在他裤裆那里的面庞发出的热量,她的手不雅观地搂住他的屁股。他开始对自己背诵主祷文22。他能感觉到她在使劲地压他。你是个好人!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来自上天的……他在想自己要不要开口,她为什么这样抱住他?她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她为什么要趴在他的膝下?她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她需要钱吗?也许一点点贷款?她有什么烦恼?他不敢让她把脸和手从他身上移开,她肯定是经受了某种悲痛,或许是某种欣慰。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大腿上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子乱掉了,她泪流满面,对他哭诉着。她是不是歇斯底里了?他该怎么办?看见她那双发亮的眼睛正仰视着他,随后再次把头埋进他的裤裆,你真是太好了,是真神的化身。他不知怎么就把主祷文背乱了,从头来,我们在天上的父……她的牙齿在轻轻地磕碰着他的皮肉,他感觉到了吗?随着血液循环的加快,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反应,她肯定也察觉到了,她的牙齿再次压紧,毫无疑问,这次是在轻轻地啃,他吃惊地听见脑子里一个声音在说:我想操她!她头发上的香味像蒸汽一样往上升腾,他的手爱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头骨有雕塑的触觉,她的后脑勺,同时吃惊地发现她更自信了,再无羞涩,她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做的?她不再说话了,不再说他是个多好多好的人,还在受惩罚,上帝无所不见,她的牙齿沿着茎干慢慢往下,整个东西都在衣服下面显露出来了,她会吮吸他,她会的,生命的支柱,上帝的另一件礼物,很好,能感到血在往心里涌,面孔因耻辱和欲望而涨得通红,呼吸里流露出慌乱,他想要这样,但同时却又感到了谴责,让人感觉如此美妙的事情怎么能说是罪孽?更像是一个启示,他的衣领摩擦着他充血的血管,他发胀的头,她的手压在那里,他的手重重地搭在她的肩头,她强壮的脊背承受着他的重量。我的孩子,本想开口说话,却发现他的嘴唇找到了……她的嘴唇……膝盖发软,升入天堂,堕入地狱。禁果美妙的滋味。别碰!别碰它!哦,天哪,太好了! 他感到羞耻。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昏暗的早晨?也许是多云。他可能会做的事情的底限是什么?他被罪恶感搅乱了,没隔多久,鞭打就开始了。 她看着他拿起皮鞭,把它对折起来握在手里,站在那里,她跪了下来。忏悔吧,派兹托索心想,他已拿定主意,他感觉到了她炽热的脸庞在逼迫他的手,他感觉到了她眼里泪水的热度,在向他乞求。他不为所动。他把她放在床上,她紧握在一起的小手摸上去肯定很舒服,他心想,把她的抽泣声从脑子里赶了出去。他拉下她的短裤,同时举起手臂,做好往下抽的准备。确实,他心想,我们崇拜的神是一位严厉的神。他知道自己现在被魔鬼附体,停不下来了,他边鞭打她边琢磨是什么恶魔附了他的身。他走进黑暗,不停地鞭打,直到筋疲力尽。一种古怪的悔罪方式。他赶走了道恩,现在又借助鞭打弗朗西斯卡来减轻自己的罪孽。 不知道为什么弗朗西斯卡觉得那是自己的错。她母亲死的时候,她做了什么?她母亲在说话,她没有回答,只是张着嘴站在那里,看着妈妈在人间和天堂(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地方)之间来回游荡。我是个坏女孩,她想,我把马桶堵住了,这么做真让人开心,他不得不站在他自己撒出的尿里。 艾米莱醒来后发现身体疼痛发麻,他知道那个更加黑暗的自知在嘲笑他。尽管如此,他的一部分自我还是感觉到了真实和平静。他常为自己内心的冲动感到困惑,现在它至少被证实了。 尽管不知道怎样去弥补,他却有所悔悟。他默认了自己的罪孽,思忖着一句简单的祷告词。 了解你自己,爱你自己,支配你自己。这不就成了奥古斯丁了吗? “不是所有的动物都是好动物。”派兹托索在对弗朗西斯卡说话,被她正在烫衣服的手臂的动作迷住了。他也注视着她的臀部,用热切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她的衣服怎样在屁股那里绷紧松开。 “不是所有的动物都是由上帝创造的。” 他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现在来杯酒是不是太早了点儿?他有点怀疑。早是早了点儿,这个他知道,但还不算太早。 对,他想,这里面有点什么东西。一句布道词,颇具洞察力,真的。这更说明问题,如果他是诺亚23的话肯定不会一视同仁的,他会阻止某些动物上船。 “上帝创造了狗,而魔鬼创造了跳蚤!” 他喜欢这句话的声音。他吸了吸鼻子,咽了一口唾沫,喝了点儿酒,又咽了一口,清清嗓子。他上腭后面有种惬意的苦味,与似乎有点甜味的胆汁混在了一起。好,很好,很漂亮的一句,狗和跳蚤,几乎是句格言了,真的。 他又喝上了,并试图把目光从弗朗西斯卡·特里莫托灵活的动作和她裹着臀部的轻快张弛的衣料上挪开来。太难了。 牧师的幻觉 艾米莱这会儿正坐在卧室里朝窗外张望。他看见弗朗西斯卡消失在猪圈后面,想知道她在那儿干些什么,但又不想去琢磨。他的头还因昨晚喝下的酒发胀疼痛。他找到半截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下了昨天的箴言。 上帝创造了狗,而魔鬼创造了跳蚤。 真不赖,很不错的一段布道词。他在想诺亚,想象中的诺亚和艾米莱一模一样。这个“诺亚艾米莱”身着漂亮的黑色服装,戴着一条黑色的头巾,正中嵌有一颗银白色的钻石。他举着弯曲的牧羊杖24,一根只在多愁善感的圣诞卡片和清白无辜的基督诞生图上才见得着、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交配这一类事情的牧羊杖。 艾米莱笔直地站立着,像一个尊贵的男人。他站在一块通向方舟的跳板中间,刚让两条狗上了船,一对毛发蓬松的白色动物。他用拇指和食指碾死了一只跳蚤,琢磨着在哪儿擦手,他不想弄脏那件漂亮的黑袍子。 他身上的丝袍在微风中飘动,让他看上去格外安祥,像一个英雄。 展现在他眼前的自己的真实面目是那么清晰。但是怎样处理那只死跳蚤呢?他不想把它抹在袖口上,也不想把它放在牧羊杖上面。“艾米莱诺亚”方舟上没有跳蚤待的地方,不管是死的跳蚤还是活着的跳蚤。他碾磨着拇指指甲盖上的跳蚤。 艾米莱感到深思熟虑事关重大,将来所有的决定都将取决于他现在如何处理这只跳蚤的尸体。他低头看着跳板上的所有生物,有兔子、牛、鹅,还有爬行动物、啮齿动物和猫头鹰。海洋里的所有动物都上岸了,一大家子鱿鱼正一步一滑地朝他走来,指望能搭上这班方舟。一艘超载的方舟?绝对不行,艾米莱心想,上帝绝不会造出这样猥亵的生物。 他还没有扔掉那只跳蚤。最终他只是把它从拇指上弹掉,看着它从眼前消失。直到那只跳蚤苏醒过来跳开了,艾米莱才注意到他的方舟不在水里,而是停在一块陆地上。那当然,他说,还没开始下雨呢! 他觉得不舒服,那件在微风中优雅飘动的黑袍让他浑身发热冒汗,好像衣服下面的皮肤透不过气来,快窒息了。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头可爱的黑白相间的小母牛,正在咀嚼反刍的食物。艾米莱想把这头可爱的小母牛弄上方舟,可他和小母牛之间隔着数不清的动物。 有的挤在一起,有的在疾速奔跑,所有的动物,他确信,都心怀恶意。他不能离开目前的岗位去引领那头可爱的小母牛上船,其他野兽会趁机挤、奔、滑上他的方舟。在他的注视下,小母牛抬起尾巴,拉出一摊瀑布般的液态氮。鱿鱼一家已到达他的脚下,开始顺着他的牧羊杖和袍子往上爬,艾米莱感到一阵恶心和恐惧,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弗朗西斯卡正从猪圈那里出来,她的手漆黑,正把最后一口烟从嘴里吐出来。 他低头看着纸上写下的,“上帝创造了魔鬼,而狗创造了跳蚤”。不对,不对,不是这个,这里面应该有个教诲,但他抓不住它。他觉得自己被击败了,他的脑门儿在突突地跳。也许该来杯牛奶?一想起牛奶他就想到鱿鱼,就觉得恶心。那就喝点儿水吧。 他顺着走廊往前走,弗朗西斯卡正站在走廊尽头厨房的入口处等着他。自打来这儿以后,她变了很多。 “艾米莱。”她说。艾米莱愈加害怕了。她具有他所缺乏的对身体的自信,他征服不了她。他希望自己能拥有她所拥有的淡定,希望自己能躲开那慑人的眼光,但她的目光让他动弹不得,尽管他恨不得立刻就逃到他那张避难所一样的床上。 “我已经把东西搬进猪圈了,我需要有人帮我搬一下橱柜和床。” 艾米莱只能点点头。 “就现在吧,”她说,“我想现在就做。”他跟着她来到她的卧室,两人一起把笨重的木柜子拖到猪圈边上,但她不让他进到里面。他们放下橱柜,她用身体挡住他,他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就放在这里。”她说。艾米莱再次服从了。“待会儿我自己把柜子拖进去。”她用眼睛瞪得他发怵,他便转身走开了。“艾米莱,”她喊住他,“谢谢你,床就不麻烦你了,待会儿我自己把它拆开搬过来。” 艾米莱感到自己被赦免了,往回走的路上他有点孤单的感觉,觉得她刚才已和他告别,再也不会回来了。 弗朗西斯卡目送他离开,然后把橱柜拖上台阶,橱柜落在了猪圈的地面上。到家了。橱柜刚好比门窄一点儿,她把它拖过泥地,抵靠在一面墙上。柜腿在地面上划出很深的凹槽,她用脚把地面蹭平。她再次来到猪圈门口,艾米莱早没了人影。天几乎全黑了。 猪圈成了她的避难所,虽然简陋了一点,但至少是她自己的领地。 她坐在新家的床上,看着墙上她父亲和艾米莱的古怪造型。她从正屋那儿带来了一大罐水,往抹布上倒了一点水,然后去擦洗发黄的墙上她父亲和艾米莱的焦炭特写,把抹布再次浸入水中,高兴地看着墙面逐渐干净起来。 干完这件事儿后,她坐回到床上,欣赏着干净的墙面。这是个开头,她想,如果不能算作结束,至少也应该算是一个干净的开端。 除此之外弗朗西斯卡还知道:不管艾米莱愿不愿意,她一定要去亲吻节。阿马莱托会去吗?她确信他会去。她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她曾听到他有时晚上下班后在咖啡馆里唱歌,那时她还很小,或许是去年,六个月前,那时她还是父亲的心肝宝贝,和父亲坐在一起。她父亲干了一天的活儿,累得睡着了,打着呼噜,阿马莱托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唱歌,她帮他扫地。他甚至给了她一份工作。吉安尼的小姑娘,他这么称呼她让她很尴尬,也许还有点儿恼怒?她不再是吉安尼的小姑娘了。她既期望又担心,甚至祷告祈求阿马莱托会去小橄榄林,会去那儿亲吻。 第二章 亲吻节 婴儿弗朗西斯卡 亲吻节带给人们的总是遗憾:它在秋季的末尾,之后唯一肯定的事情就是冬天的来临。 亲吻节曾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发生过许许多多与狂热和黏黏糊糊的交媾有关的故事。男女们浸泡在橄榄油里,渴望彼此之间彻底的投入。但是现在它已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节日,只有少数善男信女还去那里供奉橄榄油之神,好像这个神真的存在。它已成为农人的感恩节。 吉安尼在一张磨得光溜溜的木头条案上搓揉、折叠、摔打着干面团,把面团揉出期望的形状。经由面团长年累月的摔打,案板表面形成了一个浅坑。做一个面包匠多么惬意!但只要一想到弗朗西斯卡,他手中的面团便立刻停止了舞蹈。 他忧心忡忡,知道这些面包肯定发不起来了。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掸掉袖子和屁股上的干面粉,再把围裙挂在那个忠实的旧铁钩上。 吉安尼睡在面包房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就在储藏室边上。当年和罗斯玛丽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睡在楼上,弗朗西斯卡的小床也放在那里。后来罗斯玛丽离开了他,弗朗西斯卡也长大了,吉安尼搬到楼下住,那个大房间则归了弗朗西斯卡。 他还没想好楼上的房间派什么用场,弗朗西斯卡搬去派兹托索那里住的时候,带走了她自己的床。 吉安尼闭上眼睛,闷闷不乐地坐在他的窄床上。他和罗斯玛丽原来都睡单人床,他们的婚床是由两张单人床拼凑而成的。婚床的分离性预示了他们最终不可避免的分离。 我当时真该买张双人床,吉安尼心里想,尽管知道他们的问题远不是在大一点儿的床上放一张大一点儿的床垫所能解决的。 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想罗斯玛丽和亲吻节。她长得异常美丽,绷得紧紧的下巴和窄窄的嘴。这张嘴经常噘着,弗朗西斯卡继承了她母亲的这个特征,有时她看上去很严厉,其实她只是在那儿想心事。一看到弗朗西斯卡,吉安尼就会想到罗斯玛丽,想到她那张嘴,就仿佛听到了她的叫骂声,也能看到扔得满天飞的盘子。在让他感到窘迫这方面,她太像她妈了。 吉安尼坐在床边上,相信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回到他和罗斯玛丽都年轻的那会儿,他还会想去亲吻那张嘴。也许是被橄榄油迷惑了,难道是她光滑的嘴唇诱骗了他?多么滑润的两片嘴唇啊!然而当年他们相遇时,最先吸引他的却是她的那双眼睛。亲吻节并不是一个诱人放纵情欲的节日,它邀请你品尝上好的橄榄油以及相互交谈,橄榄油之后还有葡萄酒、食物、音乐和欢笑。当时他们到处溜达,想找个地方相拥着躺下。那是秋季里比较暖和的一天,后来起了风,他俩挤作一团,搓着对方的手取暖。她看着他说:“对一个大胖子来说,你长得还是蛮帅的。” 一句尴尬的奉承,他尴尬地接受了。他用柔情引诱她,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很显然,他将得到她的亲吻。他闭上眼睛,他们再次接吻,他吃惊地发现,那已经是后来了,他们竟然造出了一个孩子。 在萤火虫飞舞的橄榄树林里醒来后,出于对蝎子的担心,他俩离开了。九个月后,弗朗西斯卡诞生了。他们原想给她取名“橄榄”,但担心这会引起他人对孩子孕育时间和地点的猜测。他们最终用“弗朗西斯卡”来给她命名,而“橄榄”则成了她的教名。 第二年,吉安尼、罗斯玛丽和弗朗西斯卡·橄榄作为一个家庭参加了亲吻节。弗朗西斯卡当时还在吃奶,她也被从头到脚抹上了橄榄油。不幸的是,由于过度兴奋,吉安尼失手把她摔到了地上。 “她太滑了,”他惊叫着为自己辩护,“像一头小猪!”弗朗西斯卡从此变成了一个暴躁的婴儿,罗斯玛丽则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吉安尼头上。 “去哄你的丫头睡觉。”她会说。从来都是他的丫头,而不是她的,或其他任何人的。“你的丫头又哭了,抱她起来,哄她睡觉,给她吃点儿东西。” 他并不在意换尿片并亲手把它们洗干净,这让他联想到蘑菇和松露,尽管如此,在做这件事时他还是尽量屏住呼吸。 他们曾为此争吵不息。 “如果不是你摔了她,我们仍然会有一个正常的小宝宝。” “她是一个正常的小宝宝。” “从早哭到晚正常吗?她除了睡觉就是哭,而且她睡得那么少,完全不像别人家的孩子。” “没有不哭的孩子。” “哭得没她那么凶。自从你摔了她,她头上就有一个软包。小宝宝又不是面包,掉到地上捡起来掸一掸就没事儿了。没人把孩子往地上掉。你毁了她的一生,她才一岁多呀。” “这么说不太好吧。” “这么做才不好呢。” 吉安尼根本就不是罗斯玛丽的对手,这还用说嘛。当她开始摔盘子时,成为碎片的首先就是吉安尼。 罗斯玛丽从来不让吉安尼忘记他在他们的第二个亲吻节上让人丢脸的一幕,他们之间习惯性的争吵总是从这里开始。有时他们甚至忘记了为什么争吵。这已成了他们的新习惯,不需要特意记住什么。争吵过程中,他们往往不等对方开口就争先恐后地朝对方的要害下刀子。 罗斯玛丽开始跑到镇外妹妹的家里去住,一住就是很久。吉安尼则把所有时间都消磨在了面包房里,弗朗西斯卡被绷带捆绑着挂在门后一个结实的铁钩子上,那是一扇把烤房和前面的店面隔开的门。烤房里温暖舒适,这也许是弗朗西斯卡最终觉得那里让人窒息的原因。 为避免婴儿被上蹿的狗咬伤以及其他意外,人们常把婴儿用宽布带捆绑起来挂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且,绷带会使婴儿的四肢长得更结实。这种襁褓有助于婴儿保持安静,是需要工作的父母的福音。直到罗斯玛丽离开后,吉安尼才发现襁褓的妙用,有时他甚至庆幸她的出走,这让他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古老的诀窍。襁褓中的弗朗西斯卡不仅晚上睡觉,就连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也在睡觉,这使得吉安尼能够安心地从事他的工作。 然而,他把她在襁褓里放得太久了,为了承受她日益增加的重量,他不得不在门上装了一个金属支架。直到有一天卢伊吉谈及他女儿,说她已经变成了一具木乃伊,这时吉安尼才发现,那个襁褓对他女儿来说实在是太小了。 弗朗西斯卡学走路非常慢,从未真正掌握奔跑的技能,一跑起来就有摔倒的趋势。她还害怕狗,可能是因为狗跑得比她快得多的缘故。 罗斯玛丽最终还是永远地离开了他,她长时间待在外面,回家最多只待一天。她说妹妹吉娜病势沉重,需要她照料。 事情的真相是罗斯玛丽和她妹夫搞上了,有谣言说他俩在合谋毒杀吉娜。更为明显的事实是:罗斯玛丽待着照料吉娜的时间越长,吉娜的健康状况就越差。 如果吉安尼暗示罗斯玛丽在去她妹妹那里时带上弗朗西斯卡,就会即刻招来一顿臭骂。 “你爱你的女儿吗?我每次走进这个家都冒着生命危险。你这个做父亲的真可耻,你想害死我们俩?害死我和弗朗西斯卡?” 她的正义之火飙得老高,她开始摔盘子了,吉安尼只好求她住手。罗斯玛丽不停地摔着盘子,直到吉安尼满脸是泪地跪在地上,弗朗西斯卡也哇哇大哭起来才罢手。 “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畜生。为了仅有的妹妹,我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而你时时刻刻只想着你自己。真可悲!” 她夸张地抱起弗朗西斯卡,把她哄安静了,然后对吉安尼说:“对不起,亲爱的,吉娜真的很需要我。”随后,她把弗朗西斯卡递还给他:“我不在的时候还有小橄榄陪着你呢。” 她在他额头上印上一个湿漉漉的吻,在后门口稍作停留,眨眨眼,送去一个飞吻,就走掉了。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家庭生活。罗斯玛丽到底有没有加快她妹妹的死亡,我们永远也无法知晓。吉娜死后,罗斯玛丽仍然待在她妹妹家——“处理善后事宜”。 葬礼结束后,罗斯玛丽还是没回家,虽然穿上了丧服,但她还是待在那里。有传言说她和宾(她妹妹那个有私人收入、一生中没上过一天班的美国丈夫)已在共用一个卧室了。 没过几年,罗斯玛丽也死了。那段时间,葬礼一个接着一个,派兹托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他认为葬礼比婚礼更让人振奋。 当年吉安尼得知罗斯玛丽怀孕的消息时,她正出门在外。她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喜得贵子”。这张明信片让他摸不着头脑。明信片上画着一个背着一大捆柴火的老妇人,她用一根木棍支撑着自己,看上去像一个驼背的人,驼峰是木头的。 吉安尼去了阿马莱托的小酒馆,问他要不要一起喝一杯。有什么喜事?我刚发现我要做父亲了。阿马莱托给他倒了杯威士忌,威士忌烧着他的喉咙,非常舒服,阿马莱托又把他的杯子斟满。吉安尼慢慢呷着第二杯酒,感到肚子里面暖烘烘的,像有一只婴儿温软的小手在他体内缓缓张开。他站在吧台旁边呷着威士忌,除了高兴,还有点儿想哭。 吉安尼坐在床上,迷失在了自己的回忆里,他知道,他此生再也不会去参加亲吻节了。 痉挛树皮 西娃娜几周前就开始惦记着去亲吻节,她还从来没去过呢。但她醒来后发现她的身体背叛了她,她躺在那里,为爬不起来而诅咒着自己,但还是振作不起来。她的例假提前来到了,她精疲力竭,肚子在痉挛。她全身没有一丝生气,以至于她发誓说这些血是从她的肾脏里流出来的。 她母亲来例假时总是极度郁闷,西娃娜继承了母亲的这个毛病。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挫折感让她不停地大声咒骂自己。对自己说她在浪费自己的才能,她完全可以在大学或是中学里教授历史,结果却窝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修盘子,和肥猪吉安尼在面包房里虚度时光。然而,她在学习过程中无意接触到了那些对人类邪恶本性和灾难的记载和描述,那些有关饥荒的传说,疾病导致的痛苦和死亡,女人被砌进墙里,无用的老人被亲人活活打死,人们因饥饿难忍而吃掉自己的胳膊等等,学到的这些历史让她的心情变得更糟,很遗憾自己没有怀着一颗平常心来阅读它们。 她曾期望搬到巴切赖托能改造自己,但是她沮丧地发现她还是原来的她。她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翻箱倒柜地想找出点什么来减轻自己的痉挛。她找到一小袋草药,里面有蔓荆子、痉挛树皮和假独角兽根——她本来打算把这些东西送给弗朗西斯卡,但忘记了。她心里犯着嘀咕,觉得自己对那个女孩疏于照管,没有给予她更多的帮助,有点儿内疚。后来她又去看过弗朗西斯卡三次,每次去她都不在,庆幸的是派兹托索也不在,但她还是为没能见到弗朗西斯卡而担忧。在第三次努力失败后,她发现自己不再愿意去那里了。她本想留张纸条或者一件小礼物,但最后什么都没做就回家了。 想到自己的疏忽,她有立刻去见弗朗西斯卡的冲动,但她一丝力气都没有,她痉挛的肚子和腿绝不可能让她完成这段路程。熬上痉挛树皮汤药以后,她回到了床上。 她母亲曾告诉过她痉挛树皮的用处,它是修士们用来压抑性欲的一个偏方,所以有人叫它“修士的胡椒”。女人服用它有助于受孕,同时也能减轻流血时的疼痛。 她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肚皮上,感到自己正在逐渐衰老。想起那次在面包房里,当时她正骑在吉安尼的身上,吃惊地发现弗朗西斯卡正瞪大眼睛看他们表演。她后悔自己没能早一点留意那个女孩,而是直到她父亲开始进入一个戏剧性的高潮时才发现了她。他们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这是男人和女人在表达他们对对方的爱,可他们发出的喊叫声却像是要杀了对方,这能解释清楚吗? 西娃娜听见自己因尴尬和头脑混乱而发出的呻吟,怀疑自己对女孩的关心只是出自内疚,或是一种矫正自己童年经历的企图。她给她讲子宫帽和鸡巴,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她有向女孩传授这些知识的权利吗?有不传授的权利吗?她对自己说,如果弗朗西斯卡需要帮助和陪伴,她会找上门来的。也许弗朗西斯卡只需要一个用自己的方式认识世界的机会,不需要她父亲女朋友的骚扰? 她希望能像关掉一盏灯一样把脑子里的思绪熄灭掉,感到大脑已变成一个用来击打自己的铁锤。她试图说服自己,该给弗朗西斯卡的帮助她都给了,只不过不是很成功。她的痉挛树皮汤熬好了。咽着微微发苦的汤药,她几乎对自己身体的疼痛和虚弱感到庆幸,这让她可以把自己的责任放在一边,认为以她现在的样子,一点有用的事情也做不了。她拉上被单盖住头,强迫自己睡觉,忘掉亲吻节,不再纠缠于她惦记的那些东西。 亲吻节 斯泰法诺·科斯塔正在打理一堆石块,他要用这些石块砌一面墙。这门手艺是从他父亲那里传下来的,尽管他父亲晚年不再砌墙而改做石头马赛克了。 科斯塔捡起一块块石块,掂量着它们的重量,陷入了对于石头的沉思。这些石块被奇妙地拼凑在一起,好像它们源起的那块母石在他的手里重新被拼合起来一样。 砌墙过程中,总会到达某个阶段,整面墙就只差一块石头。那是块至关重要的石头,是墙的关键所在。它会神奇地让整面墙变得没有一丝缝隙。多数情况下,最困难的就是找到那块关键的石头,当然,它就在你身边,埋在某个地方。科斯塔在地上扒拉着,坚硬的土地磨破了他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 他的手指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有时候他把葡萄酒、橄榄油和柠檬汁混在一起洗手,这似乎是洗干净手指头的唯一妙方,同时也能起到清洁伤口的作用。 他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叫,但是听不清楚他们在喊什么,他还沉浸在对墙的构思之中。 科斯塔抬起头来,看见橄榄树林里有一小群人,他们正朝他挥手喊叫。 一位老妇人在敲打一面手鼓,一个小伙子在她面前跳舞,其他人则一边拍手,一边放声歌唱。他们在为亲吻节做准备。一个老汉的手风琴里飘出一首塔兰泰拉舞曲。 谁也不记得亲吻节始于何年何月,就像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一个古老的传统。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当第一滴橄榄油榨出来后,人们都要聚在一起,手把手地传递一个旧木碗,喝几口碗里的橄榄油。木碗是用橄榄木刻制而成的,直径有一条胳膊那么长。 每个人都会喝上几口橄榄油,就像害怕蝎子而不敢睡在橄榄林里一样,这也是本地的一个传统。蝎子为什么喜欢待在橄榄林里?科斯塔一边过去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传递木碗,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并不知道喝下初榨的新鲜橄榄油会带给他好运,但他确实很喜欢亲吻节。 他们安静地站成一个小圈,木碗在他们手中传递着,绿色的橄榄油有点儿浑浊,几乎是深黄色的。他们轮流为各自的健康和好运呷上一口,把橄榄油抹在身体有病的部位,肿胀的膝盖或是疼痛的关节,再往小臂、头发和脸上抹一点。一群油光滑亮的家伙。 从橄榄收成的角度来说,今年并不是一个好年头。 看不到一点丰收的兆头。去年,橄榄树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以至于今年的果实小得可怜。更糟糕的是一场霜冻冻死了山坡上的一大片橄榄树,有一些还是有好几百年树龄的老树。 科斯塔舔了舔嘴唇,嘴唇和舌头上全是橄榄油的味道,滑溜溜的,很是惬意。这是一个专门用来庆祝橄榄油丰收,被称作“亲吻节”的日子,尽管初榨的橄榄油没有往年多,但没有什么能与亲吻带给大家的快乐相比。油腻的嘴唇紧贴油腻的嘴唇,蓄势待发的舌头纠缠在一起。科斯塔又舔了一下嘴唇,很喜欢嘴里的滋味,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更是充满期待。他扫了一眼身边的人,想看清谁将会是他的亲吻对象。看来有此想法的远不止他一人,他的眼睛遇上了正在张望的眼睛,还有正舔着嘴唇的舌头,为这场游戏做着准备。一扇金属百叶窗突然倒了下来,引发了一阵惊呼,加上一个快断气的人发出的呻吟,把还没开始的亲吻节提前带到了终点。 卢伊吉的工作室就是一场灾难。卢伊吉对秩序的理解取决于他制造混乱的程度,他坚信这堆垃圾有其自身的思维和意识。 卢伊吉坐在一张小木凳上,陷入了沉思。他试图弄清楚上帝此刻正在思考什么,可是他不停地走神。或许他想弄明白的上帝此刻也在走神?上帝会做白日梦吗?会走神分心吗?如果上帝无所不知(这只是一种推测,值得商榷),那他脑子里一定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琐事。第一艘潜水艇的名字是什么?雅格狮丹。 卢伊吉打了个饱嗝,对早餐煎香肠留在嘴里的味道颇为满意。难道上帝已尝遍世间万物?有没有闻遍呢?不管卢伊吉是否躺在床上,上帝都可能闻到他放的屁,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惊恐。不过话说回来,这卑贱的屁也是上帝创造的。假如说上帝创造了整个世界,那他老人家很顽皮地把这个世界造得多少有些下流,粗俗猥亵,既充满暴力又饱含温柔。上帝创造了稻草的芳香,也创造了马粪落在马厩地面发出的吧嗒声。卢伊吉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目光扫过他心爱的“档案室”。 发自小腹的一阵沉闷的咕隆声表明他要大便了。自然而然,他的注意力从上帝的照片上转移开了。 卢伊吉的茅房同时也是一个充满浓烈气味的橱柜,一个用来实验各种有害化学气体的房间,通风良好。实验是否准确则取决于他食物的特性,比如说,吃的是小扁豆、杂豆,还是卷心菜。他想起在古希腊语里,“豆子”这个词也包含了“上帝的声音”这个意思。 他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粪便的恶臭和鲜花的芳香,难道它们是不同的气味?长在高处的叶子和地底下的根茎隶属于同一棵树的不同部分,创造的极致性? 气体的膨胀和外溢趋势可以用一个数学方程式来确定,这也是热力学关注的一个问题,但是此刻卢伊吉没在考虑屁的挥发性。他的注意力被一条沿着墙壁爬上窗台的棕色小蜥蜴吸引了。蜥蜴伸着脑袋,露出布满黑色斑点的柔白色肚皮。一条细细的黑线条勾画出它头部棕色的外壳。蜥蜴转过头来看着他,双方一动不动,沉浸在一种相互的静默之中。 飞速闪过的鸟喙打断了他的冥想。只一眨眼的工夫,蜥蜴的尾巴就被一只动作迅速的黑鸟啄掉了,可蜥蜴仍然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一阵夹杂着哭喊的喧闹声打破了这段短暂的静逸。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提裤子,一边往门外冲。尽管很小心,可还是在系裤带的过程中摔了一跤。他打了个滚,爬了起来。裤带还没系好,他停住脚,诅咒了一声,系好裤带。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把亲吻节和收获橄榄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突然想起来了,但他脑子里的念头被叫喊中透出的灾难之声取代了。他朝橄榄林里的人群奔去。 榨油房里,年长的手风琴手被压在了沉重的金属百叶窗下,他本想溜出去安安静静地喝上几口自酿的阿马莱托酒。 他还活着,不得不说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他生死攸关的呻吟和尖叫声混杂在亲吻者的叫喊声里,划破了房间里清冷的空气。 百叶窗重得抬不动。大家聚拢过来,用手指寻找能够抓得住的地方。有人在诅咒,另一些人则在诅咒那些诅咒的人。科斯塔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喊一声“准备好了吗”,然后开始数一二三。数到三时,大家把百叶窗抬了起来,压在下面的老人被拖了出来。科斯塔又开始数数,给大家一个松手的信号,那几双抬着沉重的百叶窗的油手已经疲劳到了极点。 后来,卢伊吉怎么也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解释,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在科斯塔数到三之前就松手了。当时他脑子里想的是:我还没来得及洗手。这个想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听到“二”时他就松手了。不幸的是,除了科斯塔,其他人也都这么做了。 有那么一阵,科斯塔觉得自己独自一人抬着这个沉重的物件。这是个颇有预见性的想法,但是这个幻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被百叶窗砸碎了,铁窗落下时,他脚底打了个滑,但他还是及时缩回了右手。不过百叶窗瞬间切断了他的左手。 一阵奇怪的静默。 后来,科斯塔在回想这件事的时候,意识到当时自己并没有感到疼痛,除了震惊,没有其他感觉。 好像一切都静止了,甚至可以说是进入了一种镇定的状态,或者说是被镇住了。大家一动不动,他们无法相信发生的事情,现在他们明白了:一种集体的怯懦刚刚致残了他们当中的一员。这种平静和困惑只持续了一秒钟。突然,天塌下来了,好像一堵石头垒起的墙突然倒了。 落在地上的手蜷曲成一个古怪的哀求。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离得最近的缘故吧,卢伊吉捡起了那只断手。他抄起那瓶自酿的阿马莱托,先给科斯塔灌了一大口,用来缓解他的疼痛。科斯塔呻吟开了,他的手臂疼痛难忍。卢伊吉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包起那只断手。他想起自己没有洗手,连忙把断手和手帕一起浸泡在了阿马莱托酒里。 榨油房里充满了刺鼻的苦杏仁味,有那么一阵儿,这种味道甚至盖过了橄榄油的香味。两个男人抓住一条床单的四个角,用这种简陋的担架抬着手风琴手。他们朝一辆停着的农用卡车跑去,车子上装了很多农具和准备运到镇上的农产品。卢伊吉撕开自己的衬衫,用它捆住科斯塔的手腕,想给他止血。他吃惊地发现科斯塔正把一只衣袖塞进嘴里,想止住嘴里发出的声音。直到现在疼痛才真正开始。车子已经发动,并朝着抬担架的人群开来——显然,应该把卡车开到伤者面前而不是把伤者抬到车子跟前,但是在这样一个乱成一团的时刻,用的是另一套逻辑——惊慌与混乱的逻辑,你很容易就会失去头脑。现在轮到科斯塔了,卢伊吉把他推进驾驶室,自己随后也爬了进去,他们朝镇上飞快地驶去。 一行人朝重症病房跑去,阿马莱托酒的气味和伤者压抑的哭声充斥了整条走廊。 两个人都活了下来。被压在百叶窗下的那位断了几根肋骨,外科医生对科斯塔的断手束手无策,他被留下来观察一段时间,让科斯塔感到意外的是,卢伊吉离开了医院,并带走了那只浸泡在阿马莱托酒里的断手。 弗朗西斯卡和阿马莱托 弗朗西斯卡和阿马莱托发现只剩下了他们俩,两个人都余惊未定。他们一路步行回到镇上。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家。 刚开始,他们还悠闲地东溜西逛,但太阳落山后降临的冷空气坚定了他们的步伐,他们径直朝“阿马莱托”走去。路上他一直在想到了以后该做点什么好吃的。 他准备炖点儿肉汤,弗朗西斯卡点着了炉子,两人都为不得不忙碌而感到庆幸,这样就不需要交谈了,可以把自己的羞涩掩饰起来。 餐厅里暖和起来了。只一会儿的工夫,铁炉子就把屋子里烤得暖洋洋的,厨房里的煤气炉也在喷射热量。他们不再需要外套和大衣。 待在厨房里的阿马莱托开始出汗,他脱掉了衬衫。弗朗西斯卡喜欢他不穿衬衫的样子,一个年轻健壮的身体,而且他看上去那么开心而温柔。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藏在心里的痛苦。 弗朗西斯卡对肉汤心存感激,肉汤驱散了体内的寒冷,她在喝下热乎乎的肉汤的同时,对肉汤制作者的热情也在飙升。 往回赶的路上,她情感的性质发生了变化。现在,阿马莱托对她的吸引力与她曾有过的那种少女式的仰慕不同了。如果将来有个女儿的话,她心想,“梦兰”25会是个很可爱的名字。发觉自己在想这些,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阿马莱托发现了她脸上的红晕,问道:“怎么了?”他本来没想要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没什么,”她说,“刚才我在想斯泰法诺会不会有事。”发现自己在说谎,她的脸又红了起来,她窘迫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想阿马莱托,根本没去考虑科斯塔的状况。 两人随后陷入了沉默,又呼噜呼噜地喝起汤来。他俩大声地喝着汤,肉汤温暖了他们的身体。 “我们喝点儿酒吧。”阿马莱托说。不等弗朗西斯卡回答,他已猛地站起身,拿出一瓶红酒和两只铃铛状的大酒杯。她还在那儿犹豫不决,阿马莱托已经把酒杯斟满了,最后她决定不去就自己是否到了喝酒的年龄以及该不该和这个年轻人一同喝酒的事唠叨什么了。 葡萄酒甘甜可口,酒精像花儿一样在她嘴里绽放。喝着酒和肉汤,她不得不承认,尽管下午出了一起大事故,但在这一刻,生活是美好的。 甜美的手指头 大家都叫这个酒保阿马莱托。他每年都要用自家种的杏仁酿制一种烈酒,酒吧柜台的下面永远放着一瓶这样的酒。酒的配方则是个秘密,被阿马莱托攥在手心里。它是满足所有酒瘾的灵丹妙药。 阿马莱托七岁起就在酒吧里打工,给叔叔打下手,擦地洗碗。他对食物有着天生的才能。 他很早就掌握了酿制阿马莱托的技能,早到已经忘记了当时自己的年龄。他母亲怀他的时候对这种酒求之若渴。作为婴孩,他说出的第一个单词就是“阿马莱托”,这让他的父母既惊又喜。从那时起,这个单词就成了他的名字,好像是他为自己做了洗礼。他的指头能带来甜美与快乐。 他整天泡在叔叔的厨房里,给别人做午饭。人们对童年的理解是不同的,你若不能迅速成长,就会消亡。熟透的西红柿在加了橄榄、橄榄油、黑胡椒、新鲜紫苏和红酒的平底锅里散发着香味。不得不说,对一个小男孩来说,他的口味很老道,不过由红酒陪伴长大的孩子迟早要学会喝酒的,尽管几乎没有人看见他喝酒。 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引发了吧台边吃三明治喝咖啡的顾客的好奇。 没过多久,男孩就开始为那些踏进厨房的顾客做午餐。他有技能,也有热情。 他叔叔曾把酒吧命名为“兄弟酒吧”,但是这个名字从来没能站住脚,没过多久就被改掉了。你去哪里?阿马莱托!他叔叔看出了苗头。 叔叔安德里亚斯是那种从来就没有成功过的人。他从来不去想这辈子到底要做成什么事儿,整天东游西荡,当年他买下的是个破旧的小酒馆,那种遍布世界各地的运动酒吧。他原打算把它翻修一新,但是低估了做这件事所需的工作量——拖地擦桌、早起晚睡、购买食物、烧饭做菜。 可阿马莱托喜欢这样的工作。 一天,叔叔把钥匙丢给他,离开了。他还会定期在酒馆出现,要点吃的喝的,再顺手拿走放在现金柜里的钱。一天,阿马莱托得知叔叔在附近一个小镇上吊自杀了。他锁上酒吧的门,去帮着料理后事。酒吧关了整整一周后重新开张,只在门上贴了个不起眼的店名,就一个词——“阿马莱托”。 “阿马莱托”不大,有二十来张座椅,挤一挤的话可以坐进三十个人,如果大家都端着酒杯顶着墙站着,可以勉强塞进五十个人。夏天的晚上,来喝酒的人会扩散到酒吧外面。顾客喝下阿马莱托酿制的烈酒后,变得更加健谈了。一到冬天,大家会在酒吧里挤作一团,到处都是羊皮袄和夹克。人们脱掉厚重的外套,大窗户上沾满了水汽,好像人们彼此勾引,让玻璃都流汗了。 人群中流露出的爱和欲望让阿马莱托颇为舒心,好像他的餐馆起到了某种必要的功能——为社交的人群提供一种润滑剂。 卢伊吉灵光一现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卢伊吉早晨醒得很艰难。他听到了峡谷对面教堂传来的钟声,感到一阵说不出口的悲伤,一种无法避免、逃脱不了的伤感。 带着忧郁的心情醒来,好像体内的毒素占据了上风。 想到科斯塔那只被切断的手,伸展成一种恳求的姿势。一种祈求。祈求什么?重合? 卢伊吉的父亲死于一个礼拜天。他从战场归来时,脑袋里嵌了一块弹片,从那时起他就变得异常的绝望。 卢伊吉父亲外出打仗的那段时间里,吉安尼维持着他的面包铺生意,直到他回来后重新接手,但是他的手废了,面包再也发不起来了。他的手指失去了摆弄软面团所需的轻巧。 他烤出的面包软耷耷的,像一堆死人一样躺在店铺的橱窗里。老顾客们不再光顾。 脑溢血夺去了他的性命。 面包的香味至今还让卢伊吉悔恨不已,这让他想起临死的父亲。从孩提时代起他就立志要成为一个面包匠,但是父亲的离世让他对这个职业彻底麻木了。 但是面包房还在,并起了“塔兰图拉”这个新店名。他父亲的笑料又是什么?他做的是一桩一个身体八条腿的生意。 躺在被他称作“床”的干草堆上,稻草戳得他耳朵痒痒的。他抬起身子,掸掉稻草和睡意。 睡梦中,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啃噬他,但他无法确定它们到底是什么。 每天清晨他的眼睛都有点儿难于聚焦,好在他对地形已熟到摸黑也能行走自如的程度。黑暗给他的眼睛带来某种舒适,好像还半梦半醒地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世界里。他的手碰到了梯子光滑的扶手,那副梯子斜着往下通往“档案室”。当他缓缓经过那片废墟时,并没有停下来察看一番,直接就来到了他的“宝座间”。清晨的空气咬着他的耳鼻,他坐在冰凉的马桶圈上,等着小便的到来。他很享受这片刻的静默沉思,以及那泡尿从体内泻出时身体感到的轻松。 他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吸了一口气。在嘴张到最大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目光落在一天前见到的那条蜥蜴上。蜥蜴还待在原地,黑鸟叼走了它的尾巴,它像一截干树枝一样栖息在窗台上。 卢伊吉在装满水的珐琅盆里洗干净手,先用潮湿的双手抹了一下头发,然后在裤子后面把手擦干。他把蜥蜴放在窝起的掌心里,想去找一个盒子。他转身往回走,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让他停住了脚步:“档案室”中间放着的那瓶阿马莱托酒里漂浮着科斯塔的断手。 从蜥蜴发亮的残余部分,他看到了愈合和重新生长的迹象。 在蜥蜴尾巴留下的空缺处,一个想法诞生了,就是那个在睡梦中形成的但一直确定不下来的念头——难道人不可以模仿蜥蜴吗? 他拔出盛放科斯塔断手的酒瓶的盖子,立刻被苦杏仁味和另一种更郁闷的气味笼罩了。他要为这只手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他在工作室里四下翻找,发现了一袋石膏。他弯腰把石膏拿起来,踢到一个破铁桶,他灵机一动,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朝厨房走去,那是一个带水池和冷水管的像壁龛一样的空间。他拧开水龙头,让水流着,然后来到屋外,从浆果树上折下一根小树枝,又转身回屋,把石膏倒进铁桶,关掉水龙头。 他的手在屁股上挠了几下,琢磨着自己把黏土放在哪儿了。他在房间里转悠,翻开成捆的报纸、成堆的地毯,决定顺路去看看岩石、青蛙和蝌蚪们在搞什么鬼。 我还没有喂鸡呢,他自言自语道,又转身去外面的混合肥料堆里抓了一把厨房里的下脚料。我需要一点儿油,我需要一把剃须刀来刮胳膊上的汗毛,还要干什么?喂鸡。 现在,所有的材料都搁在了他面前的条凳上,在把科斯塔的断手从酒瓶里捞出来的时候,他有种恶作剧的感觉。他捏住断手的中指,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这个动作让他想到了小时候他父亲是怎样摇醒他的,轻轻捏住他左脚的大脚趾,一边摇晃一边喊他的名字:吉吉!醒一醒!吉吉! 卢伊吉在想自己要不要也这么做,在抖掉科斯塔起皱的手上沾着的阿马莱托酒滴的同时,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他要把这只手埋在黏土里,这样就可以做出一个完美的石膏模子。他可以把自己胳膊上的汗毛粘上去,最后再给它刷上油漆。 做一只新手所花的时间要比把原来的手切下来多得多。再用砂纸打磨一下,就会很光滑,不过科斯塔的手倒是蛮粗糙的。 这只新手将比卢伊吉手指捏着的那只好得多。他最后摇晃了一下,把它放在了板凳上,手掌朝下,擦干,然后给它抹了一层油。 他用一把切面包用的旧刀沿着科斯塔那只埋在黏土里的断手周边熟练地切割着。刀刃接触黏土和皮肉时,他能感觉到不同的质感。把断手从黏土里提起来后,科斯塔断手的形状保留在了黏土里。他把断手从黏土里拿出来,手指上还沾着一丝一丝的黏土,手掌里留有细细的黏土条纹。 他把断手丢进阿马莱托酒瓶里。一个古怪的标本。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片黏土合拢起来,科斯塔断手完美的仿制品被锁进了黏土模具里。他又看了一眼酒瓶里的手。科斯塔爱啃手指甲。以前他从未注意到这一点,但眼前的证据确凿无疑。 他叹了口气。往模具里倒石膏。除了等待没什么好做的。突然,他感到了一阵实实在在的疲乏。 艾米莱,面无表情 艾米莱一点儿也不同情科斯塔的遭遇。他认为那场事故属于科斯塔的自残行为,是神对异教徒仪式的一种卓有远见的干预。他在想是否要在教堂里提一下自己的看法,但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的,他是个胆小鬼,对他的话可能引发的反应感到恐惧。 他觉得自己在和那个古老的橄榄油仪式竞争。他想上演一场复兴,让人们重新回到教堂里来,别去山坡上乱逛。怎样才能让他的主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明星呢?他需要花点心思。 从圣坛上看下去,一排排的空座位,他想象着座位上的屁股,用泡泡眼盯着他的会众。开口前,他觉得他有可能泄露自己鲁莽的教训。 “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无动于衷地直视自己,从自己的眼睛往里看。” 他停顿了一下。附近水沟里的一只青蛙吓得拉了稀,其余的人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感到了来自裆部的一阵痉挛。 教堂后面吹来一股冷风,风的手指刮过一张冷冰冰的脸。 原始的对话 弗朗西斯卡一直没有机会弄清楚子宫帽的用途,但她对性却有了更多的了解。 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田野里的动物发出各种声音。窗户打开了。她溜了出去,行走在正在发情排卵的夜色中。 她看见一个身影朝她走来。尽管只看到白色的衬衫在跳动,但行走者的步伐让她确信这是一名男子。当他走近后,她看清了体型和面孔的细节,是阿马莱托。 有时候,口头交流是多余的,我们的身体发起了一种无需语言的原始对话。某种疯狂、放荡的幽灵脱缰而出,让我们想起我们残存的兽性。 可以肯定他们互相了解,这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和愉悦。没有人被拒绝,鸡叫三声之后,两人交换了亲吻。尽管那天早晨他们没有睡在一起,但两人睡得都很香,他们睡梦中的孤独甜美憨实,远超过梦本身,它如此丰富,你几乎可以把它看成一种固体。 第二天晚上,她又去等他。这一次他们的胆子更大了。带着体味的热流散发出来。温暖升温成炽热。地面确实松软,印上了他们的脚印,这些脚印很快就被膝盖和屁股圆滑的形状替代了。不夸张地说,地上盖满了这样的印记。 第三天晚上她再次去等他,她一直等到寒气从地面升起。尽管浑身冰冷,她却还在等待。最后她走回猪圈,从窗户爬了进去。躺到床上后她还觉得冷得不行,她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寒冷像她的恋人,一直进到了骨头里面,她在床上颤抖,爬起来,穿上一件厚罩衫。她双脚冰凉,回到床上,把两只脚缩进罩衫里,像鸡蛋里毛茸茸的小鸡。但她还是觉得冷,无法入眠。 年轻的弗朗西斯卡身上发生的变化让派兹托索顿生警觉。她公开在住所里抽烟,开始把头发盘起来,要不就让头发披在肩上。她开始抹口红。她在他的眼皮底下变成了一个女人,他不得不说她的那副样子让人忐忑不安。 假手——一个不合语法的附属肢体 事故发生后的几天里,科斯塔仍然处在震惊之中。他被留在医院里观察。他在睡梦中喃喃自语,从外科医生一边喝着阿马莱托酒一边接吻的噩梦里频频醒来。 太诡异了,生活中发生的那些事情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科斯塔在思考自己断手的时候想到了这一点。真奇怪,每次醒来后他总以为那只手还在,直到去握拳时才发现那些手指再也不存在了——一种残酷的安慰。下意识的动作——医生用的是这个词吗?他闭上眼睛,回想那块巨大的铁板怎样悬浮在半空中,一种奇怪的飘浮方式,铁板的重量终于征服了他后背、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它缓慢地飘落到地面上,在极其缓慢的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残了。 科斯塔躺在床上,眼睛干瞪着天花板,他试图从悲愤中解脱出来。他能想到的最好笑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他一直在修理教堂损坏的石板屋顶。铺好石板后,再在塔尖上抹上泥巴,让它长出苔藓来,这样就又能让教堂看上去很古老了。这是他的绝活之一。从他工作的地方,他能看到阿马莱托的小酒馆和吉安尼的面包房,那只黑色塔兰图拉的轮廓刚好进入他的视线。 真奇怪,一爬上塔楼顶部,他就想撒尿。考虑到爬上来要花半个小时,他不愿意为这泡尿再爬下去。他曾就此现象与其他高空作业的朋友讨论过,发现别人也有相似的经历:一旦爬到最高处,就想撒泡尿。 一天晚上,太阳已经落山,尿泡胀得让他实在难以忍受了,他把自己像蜘蛛一样吊在安全带上,一边在风中自由摇摆,一边把尿洒向夜空。看着下落的水珠,他不禁大笑起来,像一个吊在绳子上的傻瓜似的呵呵傻笑着。靠着强壮的双手和胳膊,他顺着安全带攀回塔顶,扫了一眼下方的小镇,为漫长的下行做起了准备。 想到这些往事,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的目光顺着黄色天花板上的裂缝往下移,当看见自己光秃秃的左臂时,笑声戛然而止。 把头扭转过去的过程中,他的目光落在了卢伊吉制作的那只怪手上。真是异想开天。他用右手拿起那只手,掂了掂它的分量。 他坐在床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怪手移到自己的断臂旁。他停了下来,把它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贴在石膏手上的皮革的味道。很好闻,旧皮革的味道,让他想到了马和曾经认识的一个女人,混在一起的汗水和两匹拴在树上媾合的马。 他放下石膏手,像马用鼻子抵住信得过的骑手的掌心那样,把假手插到手臂的残肢上。吻合得很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他鼻孔里发出一声类似马的哼哼声,一种可以算作笑的哼哼声。 卢伊吉一直在谈论蜥蜴。 “蜥蜴可以长出新尾巴来,人为什么不可以长出一只新手来替代失去的那一只手?会发生奇迹的!” 这个想法真让人发狂,一旦惦记上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尽管有违常理,但这个建议的古怪性反而成了一种吸引力。仰面看着屋顶上的裂缝,想着蜥蜴,觉得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残酷的恶作剧,他厌恶地侧过身去。 可是这个该死的想法在撕咬他。尽管他对此充满愤怒和怀疑,可还是不停地去想它。他的眼睛在房间里滴溜乱转,最终却总是落在那只石膏手上。他越想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走,越不能把他的目光从那只手上移开。 这只石膏手甚至有了名字——假手。他失去的那只手是左手。石膏手不应该和那只手有相同的名字,所以他称这个新的附属肢体为假手,尽管这么说语法有点儿错乱,但他希望能借此得到一点儿好运气。 他闭上眼睛,一股阿马莱托酒味钻进了鼻孔。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够在喝那玩意儿的时候不会因为想到那截残肢而呛着自己。 他睁开眼睛,发现卢伊吉就站在床边。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科斯塔决定什么都不说,让卢伊吉看着他把石膏手装上。 “我还没弄明白怎么活动这些手指头。告诉我,当初你做这玩意儿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档案室的那条蜥蜴已经长出半条尾巴来了。” 科斯塔点头时哼了一声。他现在热衷于哼哼。对他来说,哼哼似乎比说话更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合不合适?” 科斯塔拉起睡衣的袖子。假手与断肢吻合得天衣无缝,他没什么好说的。 “你能不眨眼地看着它多久?” “有时候我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它。” “很好。那我们看看到底能坚持多久,准备好了?” 科斯塔点了一下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手。 过了大约一分钟,科斯塔眨眼了,尽管在此之前他努力撑着,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细缝儿。 “现在把眼睛闭上,”卢伊吉说,“你看见什么了?” 让科斯塔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看见了自己失去的那只手,更准确地说,是卢伊吉制作的那只以假乱真的手。好像他的第三只眼抓住了这个生死攸关的图像,迅疾却稳当地在脑子里抓住了它。 刚开始,卢伊吉的这个练习除了让人头疼外,没有其他效果,科斯塔对此半信半疑,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卢伊吉向他保证,头疼很正常,很快就会过去的。他错了。科斯塔的头越来越疼。随着头疼的加剧,疼痛从科斯塔的头部沿肩膀和胳膊下行,逐渐到达被切断的手腕那里。 尽管很疼,他仍然坚持对着卢伊吉的假手苦思冥想。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能把那只假手的图像保留在他的“天眼”里,并在大脑里操纵这只无形的手。他从这只假手的移动中发现了某种微妙和优雅,这是他原来的手所不具备的,起码他当时没有这么觉得。他每天都会花上好几个小时坐在床上,操纵这只幻影般的附属肢体。 他的残肢愈合了。断肢那里还没有长出新的手来。尽管如此,存在着的可能性激起了科斯塔极大的兴趣,这只手在他大脑里表演着优美的芭蕾。 墙上的黑暗人像 整个早晨,弗朗西斯卡都在收集柴火,她很享受这种流汗的劳作。她在猪圈旁一个茂密的果园里发现了一根倒下的大树干。把树干拖回家后,她用那把艾米莱从未使用过的钝斧头把它劈开。 这把斧头是在屋后一个储藏杂物的窝棚里找到的,窝棚里散发着霉味。艾米莱从来不去那里,她也从未见他做过任何与体力劳作挂钩的事情,心想他了不了解体力劳作和出汗给人带来的愉悦和满足。为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她需要大量的干柴来取暖。果园里到处都是柴火,她把那根树干砍成五截后,又花了一个小时采折果树上的枯枝。收集到的柴火足够让她度过今晚,甚至可以暖暖和和地度过明天和后天。 她还在储物棚里找到一口生了锈的铁炉子。以冬天的标准来看,那天并不算冷,但她还是点着了炉子。烟囱已经开裂,猪圈里烟雾弥漫。 她已经很满足了,一点儿也不在乎烟味。旧铁炉的炉膛里还留有上次生火剩下的残余物,她清除掉灰垢,把炉架上的焦炭放在一边备用。 在把树干拖回家劈开的过程中,她为自己身体具有的力量感到震惊。她想把这股力量传达给面前的墙壁。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她决定先用焦炭把整面墙涂黑。做这件事花了她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她开始用手指头刮擦墙壁,炭黑的墙上露出了白色。她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再次画出了她父亲,还画了一个由奇形怪状的东西混合而成的艾米莱,他的身体是个酒瓶子。 每当她试图把自己加到画中时就会停下来,好像有一只手从墙里伸出来,死死抓住她,别说是完成,就连开始一幅最原始的自画像都不可能。她沮丧地发现自己收集的木头已经烧光了,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最有可能的结局是度过一个没有炭火的寒夜。她在考虑要不要搬回屋里住,住在房子里会有多舒适,但她还是决定算了,她也不会搬回她父亲家。 阿马莱托的小酒馆总在那里。酒馆里的温暖,店铺楼上有他睡觉的房间。她知道那里没有她的房间,但是去“阿马莱托”比独自待在猪圈里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更有吸引力。她决定步行去镇上,给年轻的小伙子一个惊喜,也许吃点儿东西就离开,也许在那里待上一夜。她不在乎,她有了一个可以让她度过黄昏和上半夜的行动计划,这就足够了。 她离开烟雾缭绕的猪圈,大地给她的双脚带来某种安慰。她穿着自己的旧黑羊皮袄,刺腿的羊毛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剃掉阴毛后那种扎人的感觉。回忆带给她一丝安慰,她加快了步伐。她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一种内心的安宁。 来到“阿马莱托”后,她看见他正在往炉子上小火炖着的一大锅汤里切胡萝卜。巨大的锅盖被蒸汽顶起又落下,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 “你来得正是时候,”阿马莱托说,“饿了吗?” 不等她回答,他就拿出两个碗,长勺子一舀就把碗盛满了。弗朗西斯卡拿起一个圆面包——她父亲的杰作,给阿马莱托切了厚厚的一大片,迫于饥饿,她也给自己切了一片。长期以来,她一直抵御着吉安尼面包的诱惑,可是饥饿感压倒了她对与父亲有关的东西挥之不去的厌恶。他俩坐下来,喝汤吃面包。当她把面包放到碗里浸泡时,不由得想起了父亲。他还在与西娃娜约会吗? 其实她并不关心。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小姑娘了,怀疑如果站在父亲的位置上,她是否还认得出自己。 她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还是仅仅变得不一样了? 她又看了一眼阿马莱托。他已经喝完汤,正用一片面包刮着碗。他的吃相让她感到不快。她觉得他很陌生,好像不再是那个她认识的人,琢磨自己接下来该跟他说些什么。 阿马莱托也没有尝试开始对话。他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要不就是在故意推诿? 喝完汤,她听见阿马莱托在厨房弄出的声响,胡萝卜丢进热气腾腾的汤锅时发出的扑通声,切用作装饰的细香葱时刀板发出的哒哒声。她没去谢谢他,也没有与他道别。当他背对着她的时候,她迅速离开酒馆,走进了黑夜。阿马莱托听到关门声后抬起头来,对她的造访和离去都颇感惊讶——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在他照料其他顾客时和他聊聊天,也许她会留下来过夜。尽管这样,他还是感到一阵轻松。他已经不再对弗朗西斯卡有什么兴趣了。 新娘新郎吃野鸭 阿马莱托永远也忘不了他第一次杀鹅的经历。 他母亲买了一只鹅过圣诞,他得去把鹅拿回家。不知怎么的,他以为是只死鹅,但他错了。回到家后,母亲对他说:“去把鹅杀了。” 他不会杀鹅,天晓得他为什么不向母亲请教一下,好像他要借此证明什么似的。他把鹅夹在胳膊下走出了家门。直到翻过一座小山丘后,他才发现自己忘记带把刀了。他想抓住鹅的脖子,先在头顶甩上几圈,再砸到一块岩石上。这么做似乎有点儿可笑,可是他从来没有杀过任何家禽,有点儿害怕,对自己将要迈出的一步感到反胃。 他试图拧断鹅脖子,不过你要是试过,就会知道鹅有天底下最结实的脖子,而且鹅也不会被动地面对阿马莱托的难题。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抓住它,卖鹅的人考虑得已经够周到了,帮他把鹅的翅膀捆了起来,但鹅的两条腿和两只爪子在拼命挣扎,为防止尖利的鹅爪划破他的肚皮,他也在拼命挣扎。最后,他找到一条小溪,把鹅头埋入水中,在鹅抽搐、蹬踢、颤抖的过程中,他死死按住鹅头,直到鹅最终断气。做这件事所花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长,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瘫倒在这个毛茸茸的尸体旁,哭了起来。随后,作为对这只淹死的家禽的告别仪式,他在同一条小溪里洗了把脸,走回了家。成为尸体后的家禽比它活蹦乱跳的时候重多了。 阿马莱托的父母去世前曾遭到众人的憎恨。他们拥有太多太多的白鹅。通常我们只在婚礼上吃鹅,人们往往用吃了几只鹅来衡量一场婚礼的规模。“那是一场十七只鹅的婚礼。” 你可以用一只鹅招待一打客人,如果你有这个肚量加愿望,你也可以独自吃掉一只鹅。鹅肉很油腻,尽管有人说,烧得好的鹅肉吃起来精瘦细腻,赏舌悦心,还是会有人觉得鹅有股怪味道。 阿马莱托的父亲出于荣誉的考虑,买下了本地区所有的鹅。他出的价钱高,成了鹅的垄断者。 然后,他拒绝出售他的鹅。 阿马莱托的父亲筹划在儿子的婚礼上上演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鹅的大屠杀,他已为此囤积了一千只白鹅。 他想举行一场真正的鹅的屠杀,大家开始叫他“屠夫”。 大家着急了:鹅是婚宴上必备的一道菜,是一个古老的风俗,人们总把鹅与结合的忠贞联系在一起。我们甚至有一句相关的谚语:“新娘新郎吃野鸭。” 野鸭则象征着不忠,说“新娘新郎吃野鸭”是对他人一种粗俗的诽谤,暗示新娘和新郎将恣意与他人媾合。 人们搁置下自己的结婚计划。有人想去偷几只鹅,但这样一来,他们的婚礼将建立在偷盗的基础之上,一份糟糕透顶的新婚礼物。如果他们违背了吃鹅的习俗,就会迅速播下怀疑的种子,种子一旦种下,不忠就会发生,所以这样的结合注定要毁灭。 婚宴上有关夫妻不忠的流言蜚然四起,不是新娘和伴郎好上了,就是新郎和伴娘勾搭成奸,有的时候新娘新郎同时背叛婚约。 “屠夫”是大多数谣言的始作俑者,这是他让鹅成为婚礼上必不可少之物的策略。 他仍然拒绝出售他的鹅。人们不敢把鸭子或其他家禽用于婚宴,山羊肉、绵羊肉、牛肉或鱼也不适合。这样的场合需要鹅。但阿马莱托的父亲是个恶毒的人。他要为儿子举办一场最为豪华壮观的婚礼,在婚宴上给客人提供吃不完的鹅肉,以此来显示他的价值,并赋予自己更高的道德权威。 一种站不住脚的理论,一个杂种的逻辑。但他本来就是个杂种,非婚生,他因此有一种愚蠢的耻辱感,其实别人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介意。打个比方说,我们的习惯是如果知道怀上了,那就赶紧去教堂吧。难道我们是智障? “屠夫”给所有人上了一道咒符。他要为儿子举办一场最洁白的婚礼,一场可以在鹅肉里游泳,在鹅毛上扬帆的婚礼。阿马莱托并不是个合格的结婚候选人。当他父亲的疯狂达到顶点的时候,这个男孩刚满十四岁。 “屠夫”还是个极不忠诚的丈夫。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人们就会点点头,有人会吐口唾沫,说:“你们还能指望什么?新娘新郎吃野鸭。” 名声可能成为沉重的负担。它开始对可怜的“屠夫”产生影响。他的老婆和孩子也开始承受由此带来的打击,被人称作“女屠夫”和“屠夫崽子”,后者当然是指阿马莱托。“屠夫崽子”阿马莱托。一个致命的命名法。它杀死了那些鹅,也杀死了“屠夫”和他老婆。 “屠夫”是怎么死的?非常老套。一天晚上在酒吧里,他又吹嘘起他的鹅毛帝国,一个饱受挫折的新郎向他挑战,两人打了起来,“屠夫”拼了老命,结果肋骨间挨了一刀。为替死去的丈夫报仇,“女屠夫”向刺杀他丈夫的人发起攻击,用手挠破了他的脸。随后,杀人犯的婆娘抓住“女屠夫”的头发,把她的头使劲儿往后一甩。“女屠夫”摔倒了,摔倒过程中跌断了脖子。她的喉咙也被切开了一个大口子。所以,阿马莱托在几分钟之内失去了双亲。那些对“屠夫”和“女屠夫”很了解的人暗示说,这个男孩在那一天撞上了大运。 头朝下的世界 弗朗西斯卡摸黑往家走,她对自己这么容易就摆脱了阿马莱托感到很惊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他那里。她有点儿不安,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如此轻易就做出了去他那里的决定?她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仿佛急于面对某个生死攸关的对峙。 只要看见大一点儿的木材,她就会停下脚步捡起来,这样回家后她就可以享受冒烟的火苗带来的温暖。她绕着派兹托索的住所转了一大圈。 猪圈的门虚掩着。他来过这里了,她心想,并在松软的地面上寻找着脚印。 她点燃一根蜡烛,没有发现艾米莱的踪迹,有点儿失望。找到一个相伴的人,哪怕是艾米莱,也比独自待着要好。有一阵儿,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流出来了,但她最终鼓起勇气,大步走到冰冷的铁炉子跟前,打开炉膛的门,希望余烬中还残留有一点火星。炉壁已经冷下来了。 她一只手抓了一把细小的树枝,又加了一块大木材,另一只手拿起蜡烛。走过房间时,她在烛光中留下一串摇曳的影子。 她在炉膛里架好树枝,把它们堆成一个金字塔。她点燃柴火堆,看着火苗照亮四周,吹灭了蜡烛。笼罩房间的黑暗带给她某种愉悦。 她借着炉子发出的微弱光亮开始作画,她的阴影投在了墙上。她不假思索地画着,回想着第一次涂鸦时的愉悦。 她的手在阴影中游动,漫不经心地给画添加一些细节,忘掉了时间,直到炉火快熄灭时才又回到现实中,给炉子热烘烘的大嘴里填进几块柴火,再回到她的震颤中,享受着这里的分分秒秒。 猪圈里烟雾缭绕,炉火耗干了她脑子里的氧气,让她变得迟钝。尽管这样,她还是喜欢烟雾。出门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夜空中布满了星星。 她能看见两条腿在天堂里行走,一把巨大的宝剑高举过头顶,劈下来,把她劈成两半。 她回到猪圈,消失在烟熏火燎的房间深处,发红的余烬温暖着她的双手。她平静下来,在炉火旁睡着了。 醒来后,弗朗西斯卡感到一阵寒冷。来到猪圈外面,晨露打湿了她的双脚。她收集的树枝树叶也被打湿了。她在外面待了一会儿。 湿袜子把猪圈里的灰尘搅成了泥浆。划火柴点蜡烛。第一根火柴折断了,第二根闪了一下,熄灭了。第三根火柴点着了蜡烛。 她查看着墙面,这个是西娃娜,她的下方是吉安尼,他们在面包房里交媾;这个是艾米莱,正在床上自慰,屁眼里塞着一个酒瓶子;科斯塔在花园里挖掘,举着她的月经带给众人看;房顶上长着一棵头朝下的大树,树枝伸到了地面。她画的人物像奇异的果实,结在树枝上。 她扭过头去,不愿意往下看。她点起炉火,看着燃烧的火苗,松弛下来。 把水罐举到嘴边,让水顺着喉咙冲下去。水撑大了她的肚子,好像从今以后她只需喝水就可以填饱肚子。 她把整个世界掉了个个儿,把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物蚀刻到了墙上。 这是一件粗俗的作品,很难说它是幅精美的画作。 在世界的边框中蚀刻,再放进她自己,哪怕只画在边边角角上。 她看到了一种炼狱。她把阿马莱托画成一头无毛的山羊。她惊讶地发现他耻骨处竟然没有一根毛,她本人也曾刮掉过那里的毛发。山羊有一根僵硬的小阴茎和一副狡猾的笑容。弗朗西斯卡站在后面,手伸到这头小公山羊的肚子下方给他挤奶,他的奶像一道白色的水流喷射出来,落进一只金属桶里。 詹内绨 科斯塔彻底没了主意,也许这就是他坚持按照卢伊吉所说的去做的原因。 他先盯着那只手看上五分钟,然后闭上眼睛,努力把手的图像准确地保留在脑海里。他逐渐增加冥想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不停地暗示自己的手会从断肢上重新生长出来。他一会儿感到很有希望,一会儿又觉得愚蠢至极,但仍旧不放弃,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和那只失去的手捆绑得有多紧密,就像他的一部分被否定了,他伤害了自己的形象。他坐在床上凝视着窗外,这一领悟让他很不舒服。 一个女人的脑袋在窗框里冒了一下,消失了。他还没来得及问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眼了,那个脑袋就又冒了一下,接着是第三次,然后消失了。 这不像一个正在跳绳的小女孩的脑袋,尽管不算大,但绝不是小女孩的脑袋,这是一个女人的脑袋。黑色短发,小耳朵。是苉雅·詹内绨。 苉雅·詹内绨排演《阿依达》26时失去了一条腿。她只是一名群众演员,当时他们正在排练一场盛大的游行,一头大象受到惊吓,撞翻了作为那场戏中心标志的狮身人面像的复制品。她因此上了报纸:狮身人面像压伤了女演员! 狮身人面像压断了她的一条腿,那条腿最终被截掉了。她的腿从脚趾处开始变黑,慢慢延伸到脚面和脚踝,当黑色越过膝盖后,就没有什么选择了,只好把整条腿锯掉了。苉雅也认识卢伊吉·巴切莱蒂。 卢伊吉喜欢折花,在路上那些精心饲弄的花园的主人那里留下了恶名。他控制不住自己,花匠们的愤怒对他丝毫不起作用,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直到他们疑惑起来:难道他是个聋子?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可耻之处。优雅的手指从花丛中飞快地摘下一朵花,摘花的动作如同能把观众迷住的舞蹈,至少在他做完这个动作之前,大家的愤怒是处于凝固状态的。卢伊吉登门造访时从不空着手。他在医院的走廊里一边走一边送出鲜花,他就是这样认识苉雅·詹内绨的。她从没想到碰见一个散发花朵的白痴会改变她的人生。 他走进她的房间,脸上的微笑让他充满朝气,传递着一种信任。他递上一束傻里傻气的红色天竺葵。虽然没必要问“是给我的吗”,但她还是问了,问完后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卢伊吉把花递给她后正要往外走,就听见苉雅说道:“哦,你看!” 一条蜈蚣正沿着墙壁往上爬。 “太不公平了,”她说,“我只剩下了一条腿,你再看她,有一百条。” 她吃惊地听到这个送花的男人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辨别蜈蚣的性别的,你肯定看到了她背上的螯。蜈蚣很友善,从不咬人,至少我从来没被它们咬到过。”他轻轻地把蜈蚣从墙上拿下来,放在手掌上,好让他俩都看得清楚一点儿。 年轻人看着她,眼睛是坚果一样的棕黑色。“把她翻过来。”他说。 她想都没想就照他的话做了。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脊椎。 “真是个了不起的尤物。蠕虫是如何变成脊髓的呢?那是我们和蜥蜴、狗和猴子共有的部分,我们有,鱼和蛇也有。不知何故,它体内的水分变成了有意识的液体,充满了闪烁着智慧的电脉冲。一个在骨头和甲壳里闪光的蠕虫。” “蚯蚓是一种独腿生物,它整个身躯就是一条腿。这是一个把极端的概念推向逻辑性结论的典范,按说,当逻辑被推向极端,它就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对于独腿生物来说,那条‘独腿’并不能走路,它只能蠕动。” 蜈蚣是‘腿’这个概念演变的极端。它对“腿”这个概念的颂扬比任何其他生物都要卖力。 “是蜈蚣创造了腿,还是‘腿’这个存在于其他空间的概念映射到了蜈蚣身上,赋予这个概念以血肉、形式和实质?” 苉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苉雅像一个枢轴一样在床沿上转动着屁股。只有一条腿这件事让她觉得自己很滑稽。她把脚踏在地上,当她的重量移到脚上时,五个脚趾铺叉开来。多么精妙的人体力学啊。 床边那根残肢的轮廓干挠了她的思绪。她扭动屁股,整个人向前挪动了一点儿。她惊讶地发现可以用屁股来行走,她在床上用屁股向后“走”了“走”,又向前“走”了“走”,像婴儿一样沉浸在对自己身体的发现之中。 脚着地后,她像一只钟摆一样开始在脚跟和脚趾之间前后摆动,摇摆在自身的吊床上。前倾时,呼吸从她身体里跌落出去,她悬空了,然后空气又充满了她,并把她往后推。是空气在呼吸她,呼吸给了她声音。 就像是把自己摇晃到了一种迷乱状态,或者说摇晃到了性高潮,她的叹息有了强度,那是来自她体内深处的声音。 摇摆过程中,后仰之前她会用心体会一下瞬间悬浮的感觉,在那一刻时间是静止的,她取得了完全的平衡和控制。 她又前倾了一次,然后突然停住。 她用一条腿站住了,像一只鹳一样保持着平衡,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是一种不同意义上的平衡,双倍的重量落在了一条腿上,但找到这个平衡点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满足。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声音,像是爱人的手放在了她的肚皮上,一场大笑即将爆发。她又吸了一口气,往前蹦了一小步,重新找到平衡,然后再往前蹦,像一只在面包屑里跳跃的麻雀。 她缓缓直立起身子,并开始在房间里蹦来蹦去,这种靠一条腿达到的奇怪的新平衡是她从未获得过的。伴随着每一次跳跃,体内某些细微的东西也跟着跳动,好像她的内脏也在同时上跳和下跌。她放任自己的情绪,大笑起来,笑让她失去了平衡,头和膝盖同时撞到了墙上,摔倒时她还在狂笑,她笨拙地抱着独腿的膝盖向后滚动,眉毛磕出血来了,她躺在地上大笑,随后却哭出声儿来。 我又得从头开始了,她心想,学习怎样走路。很奇怪的感觉,必须倾听自己,不知道我以前有没有这么做过,吵吵嚷嚷的麻烦事儿。我的声音多么古怪啊。但这个新声音和这个新身体肯定匹配。 是卢伊吉把斯泰法诺·科斯塔介绍给苉雅的。她和科斯塔是非常滑稽的一对。他俩每天下午都在医院到玫瑰园之间的一条路上散步,苉雅斜靠着科斯塔,用手臂搂着他的腰,单腿跳着向前蹒跚而行。 距离不算远,大约一百米吧,但他们仍然要花二十来分钟才能完成这段路程。苉雅发现一趟走下来,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 “看看我这条独腿,”她会抱怨说,“除了骨头就是松松垮垮的皮,没有一点儿肌肉!” 科斯塔想去摘一朵白玫瑰。他的手指很笨拙,已经把根茎折弯了,却弄不断它。他又试了一次,花朵在手指间乱动,却只摇落了几片花瓣。妈的!他的手指被刺戳破了。 他弯下腰,鼻子凑向花朵。令人眩晕的花香。他不假思索地用拇指拨开茎干的两根刺,直接用嘴把根茎咬断,他转过脸面对着苉雅,嘴里衔着的白玫瑰加绿色根茎像一支不寻常的容光焕发的手卷雪茄。他的脸又红了。该死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脸在白玫瑰的衬托下显得更红了。他俩都大笑起来。 “别动!”苉雅说。 她朝他蹦过去,坦诚地微笑着,眼里闪着淘气迷人的光。她把脸凑到科斯塔面前,他比她高,她不得不用双手扶着他的臀部,踮起她独腿的脚尖。 她把嘴唇贴在白玫瑰的茎干上,在把玫瑰从科斯塔嘴里衔走之前,他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他抱住她,用嘴把玫瑰从她嘴里夺回来,或者说他试图这么做,但她不干,一场嘴唇和玫瑰的带刺的拉锯战开始了,刺划破了皮肤,两人近在咫尺,都发现了对方脸上细小的伤口。 科斯塔用他那只健全的手拿开玫瑰,然后,他们互相舔着对方嘴上细小的血珠。 “我们俩坠入爱河可不是件好事。”苉雅的声音像影子一样落在他的脸上。 “你知道盛开的玫瑰象征着性高潮吗?”苉雅又开口了。 西娃娜,脚肿啦 西娃娜心里很烦躁。从面包房往家走的路上,靴子一直硌着脚,她的脚肿了。她刚与吉安尼度过了一个早晨,却只是发现她与吉安尼开始吵架了。这些天他们似乎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吵架而不是做爱上。他提醒她,她曾说过一句话:“我们什么时候做爱?已经三天了!”说这句话时他们刚在一起没几周,还处在蜜月期。吉安尼本想开个玩笑,但这段回忆令两人都感到不安。他们做爱的次数直线下滑,更像是习惯而不是快乐。两个人都在找借口,吉安尼对烤面包比做爱更上心,曾几何时,为了那个他称之为“甜蜜责任”的活动,他一再推迟手头的工作。西娃娜发现她越来越倾向于交谈,她不去抚摸她的男人,而是忙着扫地。如果他们躺在那张木条案上,她总觉得弗朗西斯卡会在过道上出现,眼馋地看着他们。当她那天早晨把这个想法说给吉安尼听时,他觉得这是由于他们选择的地点和位置造成的,建议她背靠烤炉或躺在地上。这激怒了西娃娜,她提高了嗓门,吃惊地发现,这听上去极像她父母争吵时发出的声音。这个想法让她失去了控制,她没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吉安尼留在她眼里的最后形象是惊惶失措的,他耷拉着肩膀,似乎燃烧着一种难以表达的怒火。就在她猛地带上身后的门时,她确信自己听见吉安尼放了个音量夸张的屁,像是在回应她的摔门声。尽管她很生气,可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家后,她再也忍受不了脚上的疼痛了。脚全肿了。她脱掉靴子,觉得舒服了一点儿。穿着工作靴时,她做好了面对世界的准备,现在靴子脱掉了,她感到一丝奇怪的脆弱。她想起了母亲为她缝制的第一双靴子,用的是一块父亲鞣制的老山羊皮。母亲用厚厚的羊皮缝靴子的时候没带手套,每次被针扎着时都要咒骂一声。她之前从来没有做过靴子,但断定女儿需要一双。虽然还没到盛夏,她已在小山坡上见到过三条蛇了。不能在这样的季节让这丫头赤脚爬山。鞋底由好几层山羊皮黏结钉牢,像一块固执的煎饼。这是双上好的靴子,西娃娜一穿上它,脚后跟的水泡立刻就消失了。赤脚行走的习惯让她的脚底异常结实。 她至今还保留着那双靴子,脚长大后也舍不得扔掉。靴子让她想起母亲具备的某些她喜欢甚至钦佩的方面,有助于抵消那些更为难堪的记忆。 西娃娜的母亲具有随时准备好应对最坏情形的奇特才能,她确信如果不保护好女儿的脚,这个女孩等不到夏季结束就会被蛇咬死。如果西娃娜说她要去山里走走,母亲会坚持给她准备一个装有防水布的小包,尽管这里的旱季从不下雨,而且天上连一片云彩都没有。她还会装进一捆绳子、火柴、晒干了的水果和番茄、一大块硬面包和一截蜡烛。她认为灾难随时会降临,要时刻做好必要的准备。西娃娜知道和她争论毫无用处。 她母亲生性乖张,有时会突然消失若干天。她父亲会说:“她去镇上办事儿了。”但母亲回来后却从来不提那件事。另外一些时候,父亲会说:“她得去看望一个生病的姨妈。”但西娃娜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姨妈。如果她追问,就会被告知别再烦了,或被派去菜地里采摘西葫芦和紫苏。 直到母亲去世后西娃娜才得知母亲生前曾定期住院,要不就去外面纵欲三四天,回家后感到既疲惫又对自己充满厌恶,诅咒自己的软弱。她从不相信自己有病。 父亲曾向她透露过部分细节,希望西娃娜通过他的嘴,而不是陌生人的流言蜚语来了解事情的真相。 “我不知道为什么忧郁症会刺激她的性欲。每次回来后她都很茫然,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在一个廉价旅馆里和两三个男人鬼混一夜。我不愿意她这么做,但和去医院看望她相比,我情愿她这么做。所以一年里她要跑出去三四次,和那些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男人睡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容忍这个?因为我曾发誓爱她,不管她健康与否。尽管我为她的行为和我的无能为力而感到心寒,可我还是爱她。你又能怎么办呢?” 西娃娜认为母亲有时可能属于那种诚实到极点的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逾越了礼仪的界限。西娃娜一直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一种美德,还是一种反常行为。 “男人每到达一次性高潮,生命就会缩短一天,”她曾对西娃娜说过,“只要你父亲一在我里面到达高潮,我就会想:又一天没了!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夺去了他一周的生命。我无法忍受自己越喜欢一个男人,越是在缓缓夺取他的生命!” 年轻的西娃娜困惑到了极点,她能做的只是张着嘴盯着母亲,努力不去看她。西娃娜怀疑弗朗西斯卡看见她和吉安尼在条凳上达到高潮时,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的。 岩石! 镇上认识苉雅·詹内绨的人很多,她与斯芬克斯的不幸遭遇曾上过报纸的头版头条,她壮观的独舞即将首次上演的消息传出后,引发了广泛的好奇。 她能用一条腿跳舞这个事实加重了大家的好奇心。怎么可能?在猜测的推动下,第一晚的票立刻销售一空,第二晚和第三晚的票也一样。在用那条单腿蹦上舞台之前,她已经成了明星。 去首演的路上,售票处的一则告示让她忍俊不禁。“只有站立之处”27用在这里似乎再恰当不过了。 她向正在卖票的卢伊吉点头示意,他冲她竖起大拇指。就在她用单腿往台上蹦时,他大喊了一声:“跌断一条腿!”28 她打开更衣室的门,开了灯。天很冷,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她把随身物品放到桌子上,把包往地上一扔,叹了口气。就在她准备坐下时看见了大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疲惫不堪,还有点儿紧张。难道她在担忧?不对,“担忧”这个词太不准确了。 她着实吓了个半死。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呢? 她本以为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任何事情刚刚发生时,结果都不那么明显。她曾经能跑能跳,这似乎很不公平,连她的大便都可以在肠子里挪动,而她却动不了。过去她没想过她再也不能跑动这个事实,演出之前想这件事可不是个好主意,马上就要出场,她却开始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透过幕布瞅一眼剧场里的观众,她知道如果这么去做,她将彻底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 苉雅的腿异乎寻常的强健。在她站立、蹦跳和伸缩时,那条腿看上去就像一块石头。她给这条腿起了个名字——“岩石”。也许是块阴性的岩石,她本人的教堂将在这块岩石上复活。 所以,她把自己的腿放在演员表的首位一点儿也不让人吃惊。“苉雅·詹内绨呈献‘岩石’!”她的腿被突出了,就像,她心想,就像是她本人的大写,就像这条腿是她最初和最优秀的作品。 不光是肌肉和直立在腿上的汗毛(她拒绝把它们刮掉),她对自己说,这条腿除了具备形式外,也包含了内容,是一条强壮女人的强壮的腿,它本身就配得上一场独舞! 这一想法导致了首场演出中无疑是最好笑的部分。她用布做了个黑箱子,在箱子里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藏了一把椅子,还有扶手和支撑手臂用的东西,布上开了些口子,通过这些口子向观众展示她的腿。 观众们出乎意料地发现舞台上除了一只黑箱子外什么都没有。慢慢地,大家看见一根脚趾在轻快地跳动,再后来,五根脚趾像眨眼一样抖动起来。通过这个有节制的开场,苉雅缓缓营造出一个完全由那条独腿产生的荒唐而又率真的高潮。这是一场真正的腿的庆典,一场由一条腿完成的芭蕾。没人见过如此美妙又如此愚蠢的东西,太荒谬了。 听到大家的笑声,她在黑箱子里会心地笑了,随后发现自己竟然由衷地笑出声儿来——她当时就知道演出成功了。笑声带来集体性的接受和释放。她开始即兴添加一些新的细节。哦,天哪,她心想,“岩石”成功了!不单单是成功,她简直是在炫耀了! 苉雅终于出现在舞台上,她两臂紧贴在身体的两侧,脚上一只粉色的芭蕾鞋,粉色的丝带缠绕在腿上,像一株欢庆的攀缘植物,消失在一条可笑的粉色芭蕾短裙下面。除此以外,腿上什么也没有,胳膊、头和胸脯也一样,小小的乳房随着她单腿的跳跃而弹动。她在所有人眼中就像一根上下跳动的柱子,或是一个由一条腿构成的女人。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很滑稽的场面,但每当大家忍不住想笑时,总有另外一个东西让他们张口结舌。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场面,一个女演员在用一条腿跳舞,她边跳边唱,但唱的不是歌,歌声是由她运动中发出的声音形成的,好像她的腿在舞台上来回巡走的同时也在不停地说话,一个由晃晃悠悠、摇摇欲坠和磕磕巴巴的响声组成的声音,由绵长的叹息转变成呻吟。 发出的声音经常被截断,被紧闭的牙齿阻隔,听到的只是那些不小心溜出来的声音。每个人都从苉雅和那条了不起的腿——那个美妙的“岩石”上看到和听到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笑声变了调,屏住的声息变成了叹息,一些纤弱的本能在肚子里面摇曳抖动,而抖动则是哭泣的开端。 真是一场叹为观止的演出。 演出结束后她精疲力竭,她怀疑自己是否做过头了,是否被自己舞蹈中只有一条腿的身体产生的兴奋和成功冲昏了头脑。 是科斯塔把她背回家的。她紧贴着他,他享受着她静止不动的身体,她的独腿钩住了他的大腿,他惊讶地发现背上的她是那么轻。尽管如此,他们到家时,他还是满头大汗。 他们走进家门,他正打算把她放下来,就听见她说:“哦,天哪,我想……请你行行好,把我抱上床吧。” 一个科斯塔最最乐于答应的请求。 她的幻想是什么,他们又为什么在一起鬼混 在肢体残缺的情况下,还能对自己的吸引力保持自信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苉雅被分割成好几部分,其中的一部分感到羞耻,好像失去一条腿,就亵渎了女人生命的本质。她拿起他的手,战战兢兢地放在她的大腿上。他会觉得恶心吗?她起身去关灯,但没有那么做,如果他不能承受这个,不能接受她现在的样子,那么她也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 有时她幻想把一整瓶香槟倒在自己的奶子、肚皮和大腿上,用这样的方法来缓解舔个不停的爱人的焦渴。但她对实现这种幻想的可能性表示怀疑,觉得也许还是这样做最好。 “这里,”她说,“我给你倒杯酒喝。”她倒了几小滴烈酒在奶头上。他喝了,嗅着她的皮肤,乳房的柔情的温度和一股强烈的桔子甜香进到了他的嘴里。他钦佩她的大胆和无拘无束。 苉雅舔了舔下嘴唇,射向他两腿分叉处的目光泄露了她的欲望。 “你有没有和只有一条腿的女人做过爱?” 他们对对方极尽温柔,这是他们最最喜爱的部分,好像在用这一刻来缓解他们近期所承受的暴力伤害,享受一段温柔体贴的时光。 床单上的静电使得她大腿根部柔软的汗毛竖立起来,他从来没和如此美妙多毛的女人睡过,他一直认为毛发重的女人都很粗俗,但她一点儿也不粗俗,这个名叫苉雅的毛绒绒的家伙,是快乐29的缩写吗?她可比“快乐”快乐多了。 大腿上柔软的绒毛像是一丛生长在阴部的令人愉悦的金雀花,他的手指在里面缠绕着,像是在用这些精美的线头编织一个带有魔法的东西,可是还有什么能比它本身更具魔力呢?她带有香味的毛和毛下面最最柔软的肉体,生命中众多的秘密都藏在那个巢穴之中。他把自己倒进了爱的漏斗。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一条掌纹描画,真让人陶醉,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亲昵的动作。她用手指钩住他的中指,轻轻夹了一下,他怀疑自己马上就要射出来了。他深吸一口,她柔软的乳房整个滑进了他嘴里。 她的乳房像一种液体。“哦,天哪。”他听见她在说,声音沙哑深沉。如果把她乳房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也吸到嘴里,会被噎住或窒息吗?他到底能装下多少的她? 他喜欢上了这个游戏,这让他晕乎乎的。她滑溜的乳房和他的口水。以前他从未超过奶头这个界限,但他现在吞下的是一个全新的美好领域,他纳闷是什么古老的恐惧让他从前对这种快乐怯而止步。 他看见她的手指在床边摸索,看着她把一支烟塞进嘴里,吐出烟来,又用鼻子把烟吸回去。她已有好多年没抽烟了,但一点儿也没有忘记。一缕烟往上钻进了她的鼻孔。他从她那儿拿过烟,他们的手指头碰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没打算模仿她过滤烟的特技。 “做女人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烟雾在他俩之间曼舞,随后如帷幕般散却,他们用胳膊支着身躯,轮廓一派影影绰绰。苉雅从他手指间拿过香烟,扔掉之前过瘾地吸了最后一口,然后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愿意做男人还是做女人?” “我愿意做个女人,你呢?” “我愿意做个男人。” “你是说我们俩都投胎投错了身体?” “我觉得你的非常好。” “我也正想这么说呢。” “谢谢你,亲爱的。” 他们接了个吻。他听见一声响。 他从来没想到女人也会在床上放屁。他不确定这是否和礼仪有关,男女还是有别的,难道说引起他注意的不仅是气味,还有体内熟透了的生命?也许这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光凭眼睛来了解一个女人是远远不够的。 他并没在想她的性别,而是她其他的方面,那些我们试图隐藏的难堪的东西。 他实在忍不住,鼻孔里发出一丝笑声。 “怎么了?”她问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胆量对她说实话。 “一个屁触发了我哲理的直觉,这还是头一回。” 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不光是脸,连胸脯都红透了,这个从她的脸庞、脖子一路下到胸脯的红晕简直太夸张了,他不由得侧过身来,本想去抚摸她一下,但在移动过程中却意外地放了个屁。 “狗日的!”她在他肩头使劲打了一拳。 “烂婊子!”他回答道,用拳头击打着她结实的肩头,力度不是很大,有点儿挑衅的意味,是进入角色的样子。她一把抓住了他的卵蛋。他感到血涌到了脸上,怀疑自己的脸正在变白,那是一种来自远古的恐惧和担忧。 “有种你再打!”苉雅说。 他又捶了她一拳,她捏得更紧了,他反而感到不那么害怕了,体内的某样东西硬了起来,很惬意,一种奇异的信任。他并不在意她借助他的蛋来要挟他。 “你这个狗娘养的。”她说。他感到一种自在,这种暴力反而比他们之间的亲昵举动更容易让人接受。 “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饶了你!”她笑着说,“我倒是很想感受一下你在我里面是什么样的。” 这是另外一种飞行,身体的另一种奇迹。高潮的本质本身就超越了平凡。一种出入于未知之境的高潮。 高潮到来时,苉雅轻声笑了,她身体的内部和笑声里都充满了温暖,科斯塔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爱。他被她的笑声感染了,两人都进入了充满爱的颤抖之中,身下的床在他们结合的欢乐中咯吱咯吱地响着。 在对神的赞美声中,他达到了高潮,她声音里的魔力让他的性欲之泉喷涌而出。 第三章 她的童年即将结束 在教堂里造水 作为一个非同寻常的先知,艾米莱·派兹托索能让自己的目光接触到的东西变质。你敢打这个赌,只要他对一桶鲜奶瞟上一眼,鲜奶即刻就会变成酸奶油或酸奶。但那也许是一种天赋,因为尽管他的目光酸溜溜的,却能捕捉到一些异常美妙的东西。没有几个人敢说他们亲眼目睹过上帝的亲妈。一般来说,妇人和小女孩比较容易看见圣母,但是艾米莱确信他见到过。她于某日的凌晨来到艾米莱跟前。起先他以为那只是一场梦。当时他正躺在一张窄床上,他不敢掐自己一把,以免显得对站在一旁的圣母失敬。不用说,那是一张单人床,在一张双人床上见到圣母确实有失体统。艾米莱当时睡得正香,他醒了过来,而她就在眼前——神圣的童贞马利亚就站在他旁边。这不是梦,尽管他知道,他一直都在做梦。 教民俯伏在他周围,路面上古老的鹅卵石磨破了他们的膝头。艾米莱被吊在一个十字架上,鲜血从他的两个眼眶里往外流。他挖出自己的双眼奉献给他的主。 人们用单调悲哀的声音唱颂他的名字。他宣布他很快会给自己施涂油礼30,并让自己重见光明。 追随他的人在增加,人群一直扩散到了小镇的边缘。人们开始把泥巴往脸上和身体上抹,把肮脏添加到肮脏上面,用粘着泥巴和沙砾的粗糙双手蹭破皮肤,恍惚之间一阵安详的悔悟,像行走在泥泞河岸上的羊群,脏兮兮的一群。他准备好了剪刀,要剪掉那些蓬乱、粘着粪污的毛发。 那是个愉快的梦。他裹在睡衣里硬了起来。 长着小女孩和老人头的羔羊跳入他的怀抱,他举起剪刀剪下它们的尾巴扔在地上,它们跳跃着跑开了。他挨个剪完他们,一会儿剪下一根尾巴,过一会儿又剪下一只耳朵和一只皱巴巴的鼻子,再过会儿又剪下一只脚。 剪下来的东西在他脚下堆成了一座吗哪31小山,它们正在变成面包,他大声喊道:“敞开肚子吃吧。”他们吃着形状怪异的面包,仁慈的神父派兹托索放声大笑。他把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血涂抹在手指上,哭喊道:“在天的父啊,我能看见了。” 四周一片漆黑。他睁开眼,透过窗帘感觉到了第一缕暗淡的晨曦。派兹托索的梦是黑白的,他其实很少做梦。他的窄床凹凸不平,腰部持久的疼痛是简陋睡眠条件的馈赠,在床上他总是骂骂咧咧的。他以一具死尸的热情,用胳膊肘把自己支撑起来,五点了,天堂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就在这一刻,童贞马利亚来到了他的跟前。 那天早晨科斯塔很想去一趟教堂。他不是个信主的人,确信他和派兹托索信奉的不是一个上帝。尽管这样,这个石头砌成的小教堂似乎是他存放思想的地方。外面很冷,但教堂里面更冷。他在前排跪下,膝下是为祈祷者准备的舒适的软垫子。他闭上了眼睛。 对自己有可能会为失去一只手而感谢上苍,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怎么会对这样的损失表示感谢呢?但是他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蛮走运的。 他闭上眼,一下子就睡着了。 醒来后,他惊讶地发现教堂里挤满了人。这是一个小教堂,即使它的肚皮没被撑破,也塞得差不多了。 讲坛上,艾米莱正在考虑该说点什么好。他的眼睛扫过一排排座位,一群没开化的野蛮人,包括那些好心人,他的牧羊人梦里那些断断续续的图像不由自主地复现在他眼前,污秽的人群现在就在他面前。他想把那个温馨的梦从脑子里赶走,但怎么赶也赶不走。 他本想提一下教堂的供暖问题,但这个明确的议事日程被一个更重要的话题盖过了,要说的话还没组织好,而他现在就得说出来。他抓牢圣坛两侧,身体前倾,吸气时微微踮起脚尖。他知道,他的身份是居高临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姿势下他从来不吸鼻子或者咳嗽。这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奇迹,好像这一刻他触碰到了更深层的自我。 他的鼻子表现非常好。他看见童贞马利亚的化身静静地站在他床边,听到了她发出的祥和圣乐,感受到了被从平凡提升到庄严所伴随的敬畏感。虽然不是和上帝,但至少是和上帝的使节面对面,对他来说,这和见到上帝本人也所差无几。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当这个石头砌成的教堂里回响起他的第一声嗓音时,与会的教徒们都松了口气,好像刚才大家和他一起屏住了呼吸,整座教堂处在窒息状态。现在他开口说话了,呼吸了,融洽的气氛出现了。但随着他包含神机的讯息变得清晰起来,这种融洽倾刻之间就瓦解了。 “今天早晨我得到了童贞马利亚的神示。” 他停了下来,感到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似乎没有一丝呼吸能够搅动笼罩在教堂里的神圣气氛。他咽了一口唾沫,看见所有的喉结随着他的喉结一起上下翕动。他保持沉默并不是为了达到某种戏剧性的效果,而是不知道自己敢不敢继续往下说。但是既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的神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没有时间支支吾吾了。他又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 “她以一个无头女人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 他很想扯一下自己的领口,但双手仍然紧紧抓住讲坛两侧的木缘。绵长的一口气。他把丹田之气运到胸腔,好像自己被这股气给拉长了,有了威严。他下巴僵硬,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到自己紧闭的牙关和臼齿上的凹坑。他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是一声呜咽,绷得紧紧的沉默把听众推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但知道他不能就这么停在这里。一阵干咳声,不安的声音。他转过头,整座教堂一动不动。他身体稍稍前倾了一点,一个私密的动作,包含着敬畏与神奇。身上的礼仪服饰投射出神圣的影子和神父神秘的职责。 “她说:‘上帝还想要一个孩子,但这次是个女孩。’她说她不愿意。‘我不会把我的果实丢在人间,让羊群践踏。’” 他额头上一排横向的皱纹暴露出他自身的困惑和混乱,额头中间有个小凹坑,像一口流出皱纹的井。他看见好几排座位上的眉头皱了起来,好像所有人都被一个共同的问题所困扰。 “这个梦说明了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黑暗中的一丝耳语。一些声音自然而然地附和进来,一场由最微小的叹息组成的合唱,这个问题虽然定义得很清楚,但仍然难以理喻。或许那是一声声啜泣?一声声无辜者的啜泣? “为表达她的不满,她当着我的面割下她的头颅,头掉进一个篮子里。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我承认这让我感到了恐慌。” 他舔了舔嘴唇,教堂里众多的舌头不约而同加入到了这个动作里,这个隐秘的动作甚是奇怪,每个人的行为都是本能的,觉得不会被他人看见,当然,除了高高在上、无所不知的那一位。他看着他的羊群,继续往下说道: “她说她在寻找一个诚实的人(男女不限),一个按照上帝旨意生活的人,他(她)的第一个奇迹将是把她割下的头重新接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的肺里滚了出来,肚皮几乎把体内所有的气体都排空了,他确信,他的脸庞感受到了一阵微风,是从他的教民那里缓缓飘过来的,夹着一股大蒜的味道,不是很好闻,好在隔着一段距离。 他呆立在那里,目光在教堂里徘徊着,把他的教民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在科斯塔搁在前排椅子靠背上的残肢上停留了一下,这个残肢像是某种象征,至少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只断手比他眼部的肌肉更有力量。 惊人的沉默,起伏的思绪是这沉默中唯一的声音,这声音太轻,人耳无法聆听。派兹托索感到血在胸腔里偾张,血流像拍岸的波涛在他耳朵里咆啸,他用舌头撬开颚骨,一股词语的急流涌了出来,每个字似乎都被钉在了那只失去的手上,像一群找到蜂后并聚拢在她身旁的蜜蜂。 “我来告诉你们这是什么,这件威力无比的事件,这个上帝派来教诲我们的幻像,我们万众的圣母显圣。” “圣徒法兰西斯32剪掉他心爱的圣徒契阿娜33的头发,她成了他教会里的第一位修女。圣徒法兰西斯借此告诉我们要断然拒绝把我们和财富捆绑在一起的恐惧感,这些财富和来世等待我们的东西相比……” 他把眼睛从科斯塔身上挪开,后者被这番话弄得心神不定,不由得把手和残肢放回到大腿上。 派兹托索的声音里失去了咆哮的成分。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他突然泄了气,脑子里挤进了一些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念头,一些属于这个尘世的念头也挤了进来。他看见弗朗西斯卡戴着白手套,安静地坐在她那一排的位子上,他忍不住想到了她带红点点的月经带。这个念头彻底扰乱了他,他怕自己会咳嗽,还会被迫去用圣衣衣袖擦拭流淌下来的鼻涕。 “不可能!” 他哆嗦了一下,对自己声音里包含的力量感到震惊。这声有力的否定像是一块从墙上反弹回来的石头,那些喘息和强忍住的呻吟溜了出来,好像这块石头击中了他们的要害,也弄疼了他们。 “怎么能让我们的圣母落到这样的境况?我非常清楚,这次显灵,它是在对每一个人说话!仅仅放弃我们积累的世间财富是不够的,即使放弃了肉体上的过失、情感和难以拒绝的诱惑,也还是不够!这个时刻来临了!这一刻真的来临了!我们必须牺牲我们的身体!” 他在想自己到底着了什么魔,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鬼魂附身的人,他看见了梦里肮脏拥挤的羊群,还看见他举着的那把大剪刀,剪刀的两片刀刃构成一个神圣的十字架。 这时科斯塔把他的断肢再次搁在座位靠背上。虽然讲话过程中派兹托索一直在琢磨是什么在驱使着他,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停下来。 科斯塔本人也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还有他以往的生活,以及献出一只手的意义。也许他用这只手来礼拜神?这个事件滋生出那么多的事情,好像从那只手里流出的血又流回到了生命的其他部分。科斯塔的眼睛亮了起来,并朝着派兹托索的目光迎了上去。 “一只手承接不了生命中众多的奇迹。” 他俩之间好像传递了一个单一的灵现。艾米莱躲开那目光,并被自己声音里包含的力量吓住了。 他在想那些作为战士的牧师,他们凭借自己的信仰走上战场。这个想法让他倍感安慰。 “生命的价值到底是多少?一只手,一只独手……它的价值又是什么?谁有勇气去测试我们生来具有的崇高?平庸怯懦地度过一生实在太容易了。” 整座教堂充满了委屈。 人们的眼睛潮湿了,一股咸咸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刺激出更多的潮湿,像水一样,有了一滴,立刻就会找到一条大河。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派兹托索颤抖,看到他的羊群终于面对上帝高深的学问,他感动了。 他感到一阵悲哀,肮脏的迷途羔羊中的又一只,眼泪流了下来。不管是谁,如果被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负担将是多么沉重。 科斯塔看着这个老式教堂发黑的墙壁,墙面上的涓涓细流让他大吃一惊,像细小的泪珠,沿着石头往下流淌,留下闪亮的痕迹。这才是真正的神迹,科斯塔心想,连石头也在和我们一起哭泣! 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怀疑论者可能会把这归结为太多的人在呼吸以及冷凝效应。 科斯塔看见他两旁的头都转过去看石头墙壁上渗出的细小泪珠,他注视着,看到一滴眼泪从“石头边上的圣母”那幅肖像上跌落到地上。 一阵最最奇怪的沉默,那么,有没有一个字来形容它?如果有,这个字就该是“啊”,表达恐怖和相信的古老象声词。连圣母都在和他们一起哭泣,巨大的渴望和悲痛一起加入到他们当中。 突然,沉默被打破了,取代这阵纯粹沉默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哭泣声,像碎石子撒在墙上发出的声音。他们在哭泣,并通过哭泣重新振作起来。 “别怕用生命去追求崇高。谁能够乞求得更多?谁又会乞求得更少?” 艾米莱又停顿了一下。 “谁能确切地知道那种崇高会对我们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有谁从未对崇高产生过畏惧,懊悔过生命的卑微?生命,这个上帝的礼物,如此美妙高贵的东西,有没有人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怠慢这件礼物?谁敢说他完全实现了自己的天赋,一点都没有浪费生命所带给他的丰富人生?” 科斯塔站了起来。派兹托索吓了一跳——他以为这个问题够绕人的了。 大家一起停顿下来,所有人都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神父……我在不久前的一场耕作灾祸里失去了一只手。” 派兹托索点点头。科斯塔琢磨是继续往下说还是利用这个短暂的停顿逃之夭夭。 “神父,从那以后……我怎么说好呢?” 派兹托索又点了点头,咕哝道:“继续,我的孩子。” “我失去了一只手……然而,从那时起,这个世界向我显示了它无比丰富的一面。我从来不知道世上会有如此的疼痛、如此痛苦和丢脸的事情。但是,但是……”他看着所有人,他们都伸长了脖子,脑袋跟着他转,“但是我不得不说,我从来不知道世上会有比这了不起的安宁,了不起的快乐。”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坐了下来,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讲话。想知道这一点的远不止他一人。 “刚才这个人并不是个圣徒,”派兹托索说,“但是他的勇气,还有他宽容的胸怀值得敬佩。” 派兹托索有点儿糊涂了,他一般是不夸奖别人的。 科斯塔用一根长绳子把那只石膏手吊在脖子上,像是背负着一个十字架。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派兹托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法否认这个难以置信的事件中包含的真谛。他的教堂怎么了?它所储藏的噩梦成真了?他知道藏尸室就在他脚底的地板下面。这个脖子上挂着一只手的家伙想干什么?太神经了。派兹托索吸了口气,闻到了来自他衣服和他教堂里的霉味。 “一只手值天堂里的一年,一只脚也一样,一根头发值一分钟,就这样。一条完整的腿……” 他在那里停住了。一条好腿到底值多少?半生?这在天堂里又是多久呢?牺牲一个身体够不够在那里住上一辈子? 艾米莱瞟到了弗朗西斯卡的一个表情,微妙的表情,薄薄的嘴唇,严厉的目光,令人难以捉摸。她在挑战他继续往下说。他能不接受这个挑战吗? 他揪住自己的一根头发,感到它绷紧了,头发脱离头皮时产生一阵轻微的刺痛。他享受着这么做的威严,自信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令他沮丧的是他,看见弗朗西斯卡站起身来,毫不迟疑地从头上揪下了一大把头发。 难道这就是她挑战他的方式?他已经把众教徒握在手心里了,现在这个权威却微妙地转移到了年轻的弗朗西斯卡手里,握在她手中的头发就像是一串教徒的头颅。 他一点也不喜欢眼前发生的事情。怎样才能把大家的注意力转回到他身上来?他闭上眼睛开始祷告。 派兹托索双手伸向天空。他唱颂了一声,然后把手指戳向自己的眼睛,伴随这个动作的是一声“万能的主啊”的尖叫声。整座教堂在这声尖叫中炸开了,所有人都在喊叫,叫成了一个声音,他们的喊声像是生育世上第一首圣歌时产生的阵痛。 单腿的麻雀 苉雅醒来后发现,她最大的忧虑被证实了。她动不了了。她的腿和后背凝结成一块,整个人好像都变成了她身体上最不善于表达的部分——一条木头腿。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科斯塔在床边留了张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很快就回来!”签名是写在一个圆圈里的“S”。床头还放着两份报纸。几点了?她看了看窗外,街上强烈的光线清楚地表明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她能看见市政大厅建筑上的大钟,马上就到中午了。她打着哈欠叹了口气,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后,拿起一份报纸,随手翻了起来,一直翻到瞅见自己的照片和名字。她战战兢兢地读起第一篇评论。她最大的担心被证实了。别人连她的名字都写错了,“苉雅·萨内妮”。唉,也许这反倒是稍微值得宽慰的地方。 她认真看了几行,剩下的就是扫了几眼,然后把报纸扔在了地上。“坏事传千里。”她大声说完这句话后又坐回到床上。天哪,浑身酸疼得啊!她需要按摩,需要温泉浴和桑拿,需要洗个香油澡,她想着科斯塔,想着他扎人的胡楂儿在她皮肤上留下的刺痛。她的潮湿泄露了她的心声,她梦呓般地说道:哦,真想再操那个家伙一次! 一只小鸟啄着自己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对称的喙和腿,这只小鸟单腿站立,扑打着翅膀,一场跳给自己看的小圆舞曲。 苉雅喝了口放在床头的剩水,让人满足的潮湿顺着嗓子流进肚子。一只单腿的麻雀。 在自己喜欢的那种半醒半睡状态下,她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性的气味,那是她的香水味和她可爱的臭男人身上气味的混合。她用手在肚皮上擦了擦,精液形成的碎片像爱人落在床上的头屑一样散去,体内芳香的气味来到了外部世界,闻上去是那么温柔,那么淫秽。 她把腿从床上甩到地下,屁股越过堆成一团的被子。一切都将始于此刻,她心想,我的一条腿已经接触到地面,而我却站不起来,走不了路,这还是第一次。 没用。她的腿一点力气都没有,肌肉像运转过度又没有加油的马达,卡住了。 奶奶的,看来我要爬着去给自己煮杯茶喝了,像一条蜥蜴,最好再吐吐舌头。天哪,我把小指头塞进他屁眼的时候,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纳闷这股劲儿是从哪儿来的,眼看已经没力气了,却一下子就被点着了。神奇极了,这根小指头竟有这么大的威力,不过闻起来有点儿臭。 滚烫的茶水烫着了她的嘴,她不得不把茶水吐回到杯子里。她分外小心地呷着茶,拿起第二份报纸。 “苉雅·詹内绨的‘岩石’昨晚首演。詹内绨重新定义了舞蹈,她是一杆人造标枪,用一条腿做到了其他舞蹈家两条腿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将自己投射出去,像一支飞镖一样穿越时空,戛然而止,回归静态。‘岩石’是她的凯旋仪式!” 评论很长,苉雅一遍遍地读着,直到茶水都凉了,水面上浮着一串细小的泡沫。她放下杯子,水溅到了桌子上,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她不知道这篇评论让她觉得好受了些,还是更难受了。它以一种滑稽的方式让她害怕。这就是她在跳舞前感受到的那种恐惧的第二波来袭吗?还是一次全新的震颤?她想沿着过道往回跑,一头栽倒在床上,再把枕头压在头上,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跑起来了,得一路爬过去。 猪舍圣母 弗朗西斯卡无法把派兹托索梦中的图像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好像她已经把它吸进肚子里消化掉了一样。她可以看到她的无头玛当娜34,让人联想到古代那些被砍掉头的雕塑,还有它们的头、手臂和腿。这是派兹托索皈依者全体的集合,她心想。她停在那里,挠着头,用纤细的手指感受着自己柔软的头皮。她曾揪下自己的头发,只一小撮,这让艾米莱和她本人都大吃一惊。想起他用手指戳向自己眼窝的举动和教堂里的尖叫声,她仍然心有余悸。 众人安静地坐着,艾米莱扑通一声摔倒在讲坛上,她寻思着是否要上前施以救助,但是没有一个人起身。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身走进教堂漆黑的地下室。令人尴尬的沉默。大家尴尬地离开了教堂,目光互相躲闪。他们曾一起哭泣,眼睛像派兹托索一样通红狂暴。她有一股冲动,想上前和科斯塔搭话,捏一捏他的手,但她没那么做。她克制住自己,朝家走去。路上,她感到艾米莱那个被割掉头颅的圣母就行走在她身边,或者和她融为了一体。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前倾,步伐在加快。她必须去尝试一些新东西,必须把它记录下来,这个无头女子的形象,她的头颅就放在她提着的篮子里。 猪舍里很暗,进去后她感到一阵阴冷,对她来说,从窗户射入的模模糊糊的光线已经足够亮了。她没有停顿,如果停下来,就无法继续了。她走到离门最远的那面墙跟前,开始往上面抹泥巴。她喜欢泥土在手指间的真实感受,还有钻进鼻子里的泥土气息。她希望泥土能黏在墙上,想着泥巴或许能变成水泥,这样她就能做一个与真人一样大甚至比真人还要大的肖像。她转向一堆烧焦的木条和焦炭,捡起最大的那一根,与其说是根木条不如说是段原木,要用两只手才拿得住。 她先从脖子那里开始画,她在墙上又擦又刮,领口、胸部和肚子渐渐显露出来了,然后是胳膊和一个圆篮子。脸部需要精致一些,她捡起一块小焦炭,感觉像是一块烧焦了的岩石。她飞快地画出眼睛、鼻子和嘴,随后又添上一条伸出来的舌头。画笔回到身体上,勾画出奶头,还有她“猪舍圣母”小奶子下方的阴影。她对腿不感兴趣,所以人物的下肢被截掉了。她再用细腻的笔触绘出阴唇和阴毛,终于竣工了。 退回到窝棚的中间,她能感到自己激烈的脉搏,心脏在吃力地跳动,她有点儿惊讶,从来没想到画画会是个体力活儿。她想要喘气。 篮子里的某样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或许是那以奇怪的方式上扬的眉毛,或许是那条伸出来的舌头,她感到不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认同感——她从墙上的女人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尽管她知道那个女人是一个重要人物而不是她本人。随之而来的是悲伤,也可能是愤怒,或者只是一种疲乏?想哭的愿望很强烈,她放弃了抵抗,瘫倒在地上,边哭边抓着地上的泥土。哭劲儿过去后她坐了起来,眼睛湿湿的。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心想。今天肯定是个哭泣的日子。 她的目光回到墙上的画像上。这个女人的某个方面,可能是她表现出来的力量,让她慢慢平静下来,她甚至都有点儿高兴了。 一个小细节 艾米莱头痛难熬,他只好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喝酒,努力不去想那个来自眼睛后面并占据了他所有注意力的钝痛。试图忘却疼痛的结果是对疼痛知觉的放大。 看着自己充血的眼球和发紫的眼眶,艾米莱感到一阵绝望。他无法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公共场合。他羞愧难当。 他曾经坚信那场关于无头圣母显灵的布道能够提升他的地位。结果事与愿违,他让自己出了丑,贬低了那个显灵。 也许是他误解了圣母的行为。她真的说了上帝这次要一个女孩吗? 他倍感自己急需着手一些诠释性的冒险。尽管意识到自己是个卑劣的家伙,他还是盼望着出现奇迹。 我自己最大的奇迹将会是什么?他自问道。尽量挽回一点温暖人性的外表,封自己为圣人,如果别人不这么做的话。 他觉得自己被曾见到的无头圣母抛弃了,有点儿愤愤不平。巨大的敌意在他身上聚集,他为此感到高兴。这消除了他的空虚感,让他沉着镇定了不少。不管怎么说,他理论道,有仇恨,有怒气,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好人,他顿时充满敌意,为什么他们都是好人而就他不是呢?为什么一个人完美无缺,而另一个人却暴躁易怒?这显然是一个概念上的意外。这个推断给了他一点安慰,不过是以一种不平衡的方式。 做那个关于圣母显灵的布道时,有一个小细节艾米莱没有透露给大家。上帝需要你的种子,她曾对他说,你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他中彩了,被上帝做了记号。他曾为此吓得发抖,连一次早泄都无法完成,更不用说体外射精了。他颤抖的狂喜里没有一点性愉悦的成分,只是到了后来,当再次回忆起此事,他才感到了一种渴望。 他希望再获得一次到达高潮的机会,并且,可能的话,他还想到达两次,在布道的过程中完成。 但他一直在担惊受怕,事实上,他甚至连一次小小的勃起都无法维持很久。艾米莱躺在黑暗里,询问自己那些关于醒着时候的生活的平常问题。他是“那一个”吗?如果是的话,又是“哪一个”呢? 瘀青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很恐怖,变了形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消肿,但颜色已褪成紫黄色,他看上去像是……和魔鬼一起手淫了一整夜?当然不是了。这是他把手指戳向眼眶的结果。幸亏没戳到眼珠,至少他还能看见,尽管脸上那两只黑眼珠让他的面目十分恐怖。 苉雅的新灾难 苉雅决定外出散步。 外面阳光明媚,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浑身都暖洋洋的。她感到幸福,她和科斯塔度过的那一晚让她有种彻底解放的感觉。他是个害羞的男人,她想,话一点儿不多。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往回走,生怕他来了会扑个空。当然,这是往好的方面想。 如果我回家等他,她对自己说,我敢肯定他不会来;如果我待在外面,他也许会在我赶回家之前就来过又走掉了。 她没走多远,醒来时感到的疲乏还在。今晚她还有一场演出,她真有力量去完成吗? 她只走到了拐角处,那儿有一座小楼梯,阳光洒在台阶上。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三只棕色的小鸟在鹅卵石堆里跳跃啄食。她闭上眼睛,枕着冰凉的石头台阶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已经移开了,准确地说是地球蹑手蹑脚地挪过步了,她在阴影里醒来,感到一阵透骨的冰凉。她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已无法把全身的重量放在一条腿上了。 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发现自己所处的困境有点儿好笑,她琢磨着怎样才能走回家。 我真该带上一根拐棍,她轻声嘀咕道,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沮丧。她动不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涌起一股自怜的潮水。 她蜷缩在墙根下,想都没想就啃起了手指甲。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再次成为一个啃手指甲的人了。也许啃指甲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开始哭泣,并试图通过责骂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但是骂声里充满了怜悯,她的哭声在渐暗的街道上回荡,街道的影子被降临的黑夜缓缓拉长。 她又做了一次站起来的挣扎,终于用一条腿站住了,手指摸索着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一条小径把她依附的墙分割成两截,她只好单腿跳着往前走,结果摔倒在一根电灯杆前。她不得不放弃所有的尊严,用爬行完成了最后五十米的路程,膝盖也在爬行过程中磨破了。 把自己拽上楼后,她连把钥匙插进锁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躺在门外的地上。两小时之后她还有一场演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甚至连怎么去剧场都不知道。最终她跪起来,把钥匙塞进锁孔,再把自己拖进了房间。地上有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纸条。“过来了一趟,你不在。回见。爱你,科斯塔。” 这是一张平整的旧纸片,手指摸上去很舒服。她把纸片放到鼻子底下,希望能闻到那个男人的气息。 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剧场。她动都不想动,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她觉得冷,但情愿就这么冻着也不想再挪动一步。于是她就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琢磨着该干什么,享受着这种无所事事的感觉。 直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把她惊醒,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睡着了。 “苉雅?苉雅?是我。” 我应该给他一把钥匙。苉雅一边挪动一边想,不过这么做会不会把他吓跑? “来了。”她直起上身,打开门,庆幸自己不需要站起来就可以这么做。科斯塔站在门口,面露窘色。 “我不知道要不要过来一趟,你知道,演出的事儿。”他停顿了一下,“你看上去很糟糕,你没事儿吧?” “谢谢你的夸奖。我还不知道。我好像感冒了,要晕过去一样。还有不到一小时我就要去跳舞,可我连路都走不动。” 科斯塔在她身旁蹲下。他本想吻她一下,但觉得这个举动属于昨晚的激情,他现在不知道该干什么。苉雅也在考虑应该怎样对待他。 “那你怎样去剧场呢?”科斯塔问道。 “我想蹦着过去,不过这真不是件愉快的事儿。说实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没有预见到这个难题。现在别说是走路了,我连站都站不稳。”“岩石”的力气耗尽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比赛次日的马拉松选手。 “我的自行车就在楼下,我驮你过去怎么样?” 他们就这样上了路。他把她装饰在他的自行车上,她一路按着车铃,天光渐暗的街道上一番梦遗。 回头来看这件事,苉雅应该对第二天灾难性的演出有所预料。她早就知道,松懈总是跟随在艰苦排练和首场演出的兴奋之后,所以第二场演出会是最艰难的。 当演出被迫中断后,她不得不一瘸一拐地上台来道歉。 “对不起,”她对着暗下来的礼堂说道,“我无法继续下去了。我们会在门口把票钱退还给大家。” 科斯塔扶着她来到更衣室。她很想痛哭一场,但感到自己太沮丧了,或许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车子推着她走回家,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到了家门口后,她伏在他的背上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科斯塔琢磨着该把她放在哪里,还记得前一天晚上让他把她放到床上去的请求,难道这真是一天前发生的事情吗? 教堂里发生的事情——那是什么时候?今天早晨?它们似乎已经属于遥远的过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昨晚充满柔情蜜意的场景是不是应该更遥远了? “想让我留下来陪你吗?” 苉雅有点儿犹豫。她很想一人待着,然而她内心沉重的孤独感让她难以承受。并不是说她的孤独一直这么沉重,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陪着我。老天爷,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桶冰冷的大便。” 苉雅和科斯塔坐在她的厨房里,除了那句和“冰冷的大便”有关的话,她还没说过别的,他不想再刺激她。他们之间的沉默让他感到不自在,觉得自己应该悄悄离开。他站起身来,苉雅制止了他。“别走。对不起,我好像变脆弱了。今晚我不会是个好伴侣。” 科斯塔坐了下来。可他屁股刚碰着板凳就又听见苉雅说道:“你还是走吧。我觉得今晚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多少快乐的。” “我不是为了快乐才来这儿的,我是为了送你回家才来这儿的。”他停顿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我们没必要非那样不可。” 苉雅露出一丝微笑,他俩都笑了起来。但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又转变成紧张的沉默。他俩尴尬地待在那里,也许昨晚过分的亲密让他们把自己完全暴露给了对方? “好吧,”苉雅最终说道,“像一只在面包屑里跳来跳去的麻雀也不算太糟糕。”她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好退回到一个更确定的前提上:“你帮我俩煮杯茶好不好?对了,还有更好的选择,炉子上方的那个碗柜里还有点儿威士忌。” 他俩喝上了,之后腼腆地朝着床走过去。脱衣服的时候他们发现,这次比昨晚难堪多了。苉雅一边脱,一边大声放悲,最终把自己摔到床上。科斯塔坐在床沿上,眼睛始终看着别的地方,床头柜上放着的香水瓶给了他一丝启发。他拿起一瓶,打开盖子。苉雅趴在床上,手脚伸展着,一副邋遢样儿。他用指尖蘸了一点香水,开始涂抹她的脖子。手指刚接触到她时,苉雅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过了一会儿才松弛下来。他把她的衬衣往上推了推,好抹她的后背。在解开她胸罩搭扣时遇到了麻烦——他本来就不具备这项技能,而他现在只剩下四根指头,外加一根大拇指,这简直比登天还要难。苉雅把手伸到背后来帮忙。“不用,不用,”他说,“我能行。”他成功了。他用那只好手掀起她的衬衣,沿着她的脊梁倒了几滴香水,开始涂抹。苉雅停止了哭泣,她的呼吸平缓下来,但随后又抽泣起来。 科斯塔吃惊地发现来自她身体内部的声音那么深沉,他跪着趴下来,用胸脯和肚子覆盖住她的后背,感受着她横膈膜的收缩,放松,再收缩。 随后俩人都平静了下来。 “你最好帮我把被子盖上,”苉雅说,“其实,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一杯加奶的热茶。我还想让你帮我按摩按摩腿,给我的腿抹点儿油,别忘了脚指头,然后呢,再请你帮我把被子盖上。” 三个科斯塔最乐意答应的额外请求。 他开始按摩她的腿,苉雅畏缩了一下。“对不起,让我放松一下。”她做了三次深呼吸,排出体内的空气,科斯塔在她大腿和脚踝之间滴洒了一串按摩油。她已经脱掉了裙子,但他注意到她还穿着贴身的内裤,这让他想到了他母亲游泳衣边上露出的毛发。 科斯塔对于她腿的坚硬程度感到很惊讶,摸上去简直就像一块石头。这带给他在野外摆弄石头时那种熟悉的感觉,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你的腿,像石头一样硬。不过我喜欢石头。” “那就别废话了!哦,太舒服了,虽然有点儿疼。你可以再使点劲儿。” 他照办了。 按摩完腿的正面,苉雅翻了个身,他把油漫在她的腿背上,这让人联想到迷迭香。她大腿的力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来没有对女人的腿这么感兴趣过,或者说单纯从肌肉的角度。她的腿像是全部由肌肉组成。他也羡慕她腿上的汗毛,大腿上的毛软茸茸的,但膝盖以下则是茂密刺人的黑色毛发。 苉雅柔和的呼噜声打断了科斯塔的冥想。他停了下来。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苉雅的残腿,那条断肢。一种奇怪的坦诚,他觉得那是应该受到尊重的个人隐私。但她睡着了,这像是为他的行为提供了庇护,他看了看那条腿剩下的部分。尽管截面外的一圈还是红的,但伤口已经愈合了。接下来的想法吓了他一跳,但他真的这么去做了,他再次拿起装油的瓶子,开始按摩爱人那条断腿的剩余部分。不知不觉地,他手的运动节奏合上了苉雅酣眠中的呼吸。随后他为她轻轻盖上了被子。 他坐在床的一个角落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件事和教堂里的事件发生在同一天里,他曾去教堂聆听艾米莱讲述一个捧着自己头颅的圣母的怪梦。他正想着这个梦,苉雅侧过身来。他等着她开口,可听见的只是一个熟睡中的女人发出的梦呓声,她嘴唇之间不时喷出的气息,像是为有节奏的呼噜加上的标点符号。 他当即知道自己是幸福的,不过他竟对这一幸福的到来毫无准备,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也是没有一点儿准备。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脸上冒出了微笑,他像马匹喷鼻息一样用鼻子喘着气——想痛哭一场,又怕吵醒苉雅,正是这个难题把一丝微笑带到他的嘴边。笑容并未保持,他坐着,任凭泪水静静流淌,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如果是的话,他准备好了吗?而这一切又说明了什么呢?他坐在那里,听着她睡眠中发出的声音。这是另一个苉雅,和昨晚那个世俗的欢快尤物完全不同的苉雅。屋里的寒气渐渐侵袭到他身上,告诉他长夜将尽,新的一天就要来临,直到这时,他才脱了衣服,在床上找了一个角落躺下。他没有靠近苉雅,好像这么做就能给他们之间的隐私留下一点儿缓冲的余地。只有一次,他允许自己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脖子。他听着鸟儿的晨歌,合上了眼睛和头脑里的思绪。也许这是我的一个不眠之夜。没等去想另一件事,他就睡着了。 一条蚯蚓 第二天下午,科斯塔从苉雅那儿回来,正要打开家门时,一个更紧迫的需求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的鼻子塞住了,他一面吸气一面拧着鼻子,想让鼻孔畅通一些,他闻到了残留在鼻孔里的苉雅的香水味,还有另一种隐隐约约、与性有关的气味,那是他们做爱时身体产生的气味。 苉雅早晨提出下列问题时他们正躺在她床上。 “你有没有在果园里做过爱?” 科斯塔想着这个问题。有过?没有? “一棵树也能称作果园吗?” “那要看是棵什么样的树,不会是棵苹果树吧?” “月桂树。” “她叫什么名字?” “月桂。” “如果是棵樱桃树,你会说她的名字叫樱桃吗?” “哪怕我们是在无花果树下做的爱,她的名字仍然是月桂,不是樱桃,也不是无花果。” “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哦,树下的一次速战速决?” “也不尽然。我俩当时是夫妻。” 科斯塔咬着下嘴唇转过脸去。他看见一对男女在树下做爱,马儿在边上吃草,用鼻子抵着他们。这段回忆引发了他难以忍受的悲伤和不自在。他转过身去,假装是在伸展胳膊,眼睛却紧盯着墙壁。 “你的手很漂亮。”苉雅说。 他以为她会笑他。她没有。相反,他听见了自己的笑声。 “可惜只剩下了一只。”他又笑出声儿来,但他同样可以很容易地哭出声儿来,“你介不介意我对你说你有一条漂亮的腿?” “一点儿不介意。你愿意摸摸它吗?” “愿意。”他说。他的手顺着她大腿内侧往上移动,中途突然停了下来。“我没办法这么做。”不知怎么搞的,对妻子的回忆插在了他们中间,他蔫了。 苉雅又困惑又恼怒:“你真选了个停下来的好时间!” 科斯塔不愿意在回忆妻子的同时与苉雅做爱。他们分开已有七年了,她重新结了婚,与他婚礼上的伴郎组建了家庭。他最后一次见到月桂是他们分家的时候,决定毯子归谁,床又归谁——分家时常有的烦恼。 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持文明,但科斯塔在收拾东西时一直怒火中烧,他不敢流露出来,怕自己会因悲伤而失去理智。 诸事皆了,房子全空了,他们握了握手,他随后的一个小小的揶揄让他后悔了一辈子。 “真希望不是康士坦茨而是其他人,”他说,“失去妻子的同时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他妻子微笑着捏了一下他的手,他觉得她的这个动作似乎表明她刚才的微笑过于甜蜜了。她用一句话结束了他们临别前的交谈。 “嗯,我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最好的男人<?>’35。” 科斯塔站在门前,他把手指再次放到鼻子跟前,不知怎么搞的,苉雅、妻子和其他女人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嘴里诅咒着自己对愚蠢的纵容,科斯塔打开房门上了床。他不在乎时间还早,钻进毯子,像个拳头一样蜷缩成一团,蒙住头,哭了起来。 醒来后已是第二天了,他决定出去走走。他只走到了大门口,没打开大门就停了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了。怎么会呢?他心想,他才走到大门口,他肯定能走得比这远。他感到自己被这个最简单的任务击败了,他掉转身重新回到床上。这是他所知道的最短的一天,是他个人的冬至?他想着行星和它们的运行,又昏睡了过去。 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他不敢再去散步,怕自己又只能走到大门口。他无法承受面对大门时再一次被击败的可能。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他连掀开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最终把自己揪下床来,走出门厅时,他感觉是把自己从房间的胃里拖了出来。他站在门外,发现地上有一把铁锹,捡了起来,用它戳了戳地面,觉得全身乏力。他看见一条蚯蚓,用铁锹把它一切两半。他被自己的行为惊呆了,脑子里嗡嗡直响,他开始在头顶上挥舞铁锹,一边挥舞一边尖声叫喊。他已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他的精神崩溃了吗? 手掌上的汗水弄湿了锹柄,铁锹从他手中飞了出去,一直飞过了院门。 我连东西都握不住了,他心想,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切成两半的蚯蚓蠕动着,试图离开这里。他感到一种由衷的厌恶,一边哭泣一边想着对自己的厌恶。他想重新回到床上去,然而现在他感觉连这个也做不到了。 乌合之众 传说艾米莱下周将在教堂里取出自己的眼睛并把它们换掉,以此重塑他对他的上帝的忠心和信任。他的眼眶仍因他一周前戏剧性的奇怪举动瘀肿发青,但这丝毫没有减弱我们的好奇心。难道就没有人去劝阻他?实际的情况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会那么做,对我们来说,最大的吸引力是有机会看到他自食其言,就像我们都愿意看到他人承受最终的羞辱——他人的失败总是让我们很容易地原谅我们自己的过错。 艾米莱看着走进教堂的乌合之众,人数比他预期的要少。他看着他们,蔑视感油然而生。 也许他需要做一次更加严厉的布道? “看着你们,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群世上最最可怜的人。” 他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他闭上了嘴,等着。 过了二十分钟,艾米莱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教堂里的沉默变得难以承受,取而代之的是坐立不安、咳嗽和屁股摩擦木头座椅发出的声音。 艾米莱眨了一下眼睛。他能感到黏稠的唾液在嗓子里积聚,他吸了吸鼻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一口痰吐进长袍的袖子里。这一举动使坐立不安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离寂静无声就差一点点了。 这时艾米莱开口了。 “阿门。”他说。说完他就离开了。一个节俭的典范。包括他吐痰的“呸”和“阿门”,他一共只说了二十七个字。即使按他自己制定的简洁标准,这也算是一个纪录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满意。 那天晚上,艾米莱刚要在床边坐下脱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好事成三。三次降生、三次死亡、三块打碎的牌子。他见过上帝的眼睛,见过上帝的母亲。有没有第三次奇迹般的造访在等着他呢?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盼望这次造访。都是些麻烦事儿,这些造访。或许它们只是一些异象? 那些令人头疼的问题站着想不清楚,于是他在床边坐下了。他接触到一根断弹簧的尖端,这竟给他带来一丝快感。 等待他神圣眼睛的第三个异象会是什么?是圣灵本身吗? 也许那是魔鬼冒充的?艾米莱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一小时后他还在床上坐着,他已经脱下一只鞋,捧在手里,这鞋里冒出一股轻微的脚汗味。他虽然还在呼吸,但其余的动作全都停止了。他吓得不敢去睡觉,不敢做梦,不敢去厨房,甚至不敢脱下另一只鞋子。他陷在自己犹豫不决的轨迹和恐惧之中,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拿着一只鞋。似乎只要像岩石上的蜥蜴一样停下自己行动的轨迹,就能凝固正常运行的世界。 他口干舌燥,嘴唇上泛起一圈白色的泡沫。害怕之余还有点儿沾沾自喜。也许他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上帝本人,也许他见到的只是一个魔鬼,难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糊里糊涂地伺奉一个错误的主人?从自己内心混乱的程度看,他心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当然,他的上帝是邪恶的,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性欲在诱惑他的同时也在伤害他:一个主的善良仆人,他的生殖器是不会感到针扎一样的疼痛,他知道他的鸡巴不会说谎,谎言总是来自大脑,它束缚你的行动。他需要把自己解放出来。你只能活一次,他心想,如果我们不尽情生活,那简直就是在犯罪。 他决定从今以后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他在心里嘀咕,如果别人因此而杀了我呢?他的怯懦又渗透回来了。不怕,他心想,他们最多只能杀死我一次。在那一天来临前,我将只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瓷器 西娃娜吓坏了。她正在欣赏一个刚修复的瓷花瓶,花瓶精美纤细,对着光看几乎是透明的。她一失手,花瓶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十七片。 她诅咒着自己的不称职,琢磨着该怎样向花瓶的主人解释。她能把它修复吗?还是实话实说?她摆弄着碎片,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能把它复原,一边扫起地上的碎瓷片和粉末。客人曾反复强调这件瓷器的易碎性,它是一件结婚礼物,已有超过三百年的历史,是这家曾曾曾曾祖母唯一的遗物。 她走了一会儿神,想起“瓷器”这个词起源于它与干贝壳的相似性,但瓷器最先是被称作“porcellana”36,因为它看上去很像母猪的阴户。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从这一回忆中得到了安慰,想着那些处理干贝壳的男女们,以及当发现这些贝壳与猪的性器官相似时的表情。别人曾这么称呼过她母亲,porcellana。母猪屄?那是在她母亲过早地离开人世后,她被告知或无意中听到的诸多令人厌恶的事情之一。搬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小镇带给她的快乐之一就是:再也听不到那些她不愿意听到的故事和谣言。 她的注意力回到了打碎的花瓶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件破瓷器让她束手无策,她不会就此认输,即使这项工作看起来毫无希望。她心不在焉地哼着小曲,开始摆弄手头的碎瓷片,慢慢看出来应该怎样复原这个花瓶,该在哪里用点儿黏合剂,;然后抹上陶瓷粉来掩饰她造成的破损。在运用她精湛欺骗术的过程中,她再次想到陶瓷竟得名于一个像母猪阴户的贝壳。Porcellana。她母亲把自己吊死在用作厨房的鸡棚里。 放下手中的碎片后,她觉得嗓子眼儿发干,除了咽不下去的懊悔外,肚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克制着想痛哭一场的冲动,集中精力,固执地盯着破碎的花瓶看,用一把小镊子夹起最小的一片瓷片,暗下决心,不把碎片的拼图在脑子里建立起来决不善罢甘休,她没有意识到她正咬着自己的嘴唇。 当她第一次得知母亲被称作“porcellana”时,她认为那是因为她精妙的体型和气质。她当时没有意识到母亲被人称作“母猪屄”。很久以后她还在琢磨这算不算是一种恭维。她花了很多时间,用稚嫩的眼睛观察母猪的阴户,她不得不说它看上去是有点儿像贝壳,粉色的,像是雕刻出来的。 西娃娜对着光小心翼翼地举起花瓶,惊奇地发现花瓶竟然被她修复了。她诅咒自己为此浪费了很多时间,但同时又感到一丝可被称作自我钦佩的东西。真了不起。 但是修复花瓶带来的得意反而突出了她被伤害了的自信心。这是怎么回事儿?她一向很大胆,从来都是直面人生,不受怀疑的支配。她想起自己曾经毫不费力地扭头走进“塔兰图拉”面包房,轻而易举地引诱了那个面包匠,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强大和精明。闯入他的生活,不去考虑那里或许有她不该搅和的事情。弗朗西斯卡曾嫉妒地看着她,这个闯入者,西娃娜为弗朗西斯卡如此防范感到惊讶:她以为她们会像姐妹一样。或许她们就是姐妹?她责备吉安尼没有更多地介入弗朗西斯卡的生活,但责备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在为一些自己同样有的罪过指责他。她为什么不去看望那个女孩?尽管她从来不在家里。为什么弗朗西斯卡不回来看看?很显然,她喜欢住在镇外,平缓的小山坡上,有些必要的隐私被发现了。西娃娜能够理解这种满足。她离开家时有过同样的感受,而且她比弗朗西斯卡大不了几岁。每个人的成长速度是不同的——这个女孩显然很早熟。 她的童年即将结束 艾米莱热衷于修枝剪杈。他手拿剪刀绕着房屋修剪树篱。他父亲曾画过一幅油画,内容是派兹托索童年住过的花园,花园里有一棵松树。这棵树的一根树枝打乱了他的构图,他没有把它画进去。后来他让派兹托索爬上树,用一把小斧头把那根树枝砍掉了,这样一来,这幅画就不会与现实有任何冲突了。派兹托索钦佩他父亲逻辑中的严格并予以发扬光大。永远不妥协。 他觉得弗朗西斯卡正在消耗他的生命。他在随着她的成长而萎缩。他预计在不久的将来,他会萎缩到他捻死的那只跳蚤的大小,并在弗朗西斯卡的指甲盖上粉身碎骨。 当然,虽然很滑稽,但他的想法绝对是正确的。生活总在精妙地不断证实我们最糟糕的猜想,而且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刻。 派兹托索在外面剪枝,剪刀的咔嚓声惊醒了弗朗西斯卡。她看了眼窗外,他正背对着她,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他把苹果树的所有枝杈都剪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他嗓子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借此来肯定自己的作为。 剪去幼小的萌芽、岔枝和枯枝。满足啊! 艾米莱的犹豫不决被更糟糕的东西取代了,那就是确定。它如此可怕,该称它为恐惧才对。他所确定的是:一定会出现第三个神示,而他会在这个神示中与魔鬼势力针锋相对。 他感受到的恐惧比此前因怀疑导致的焦虑还要难以忍受。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情愿永远生活在怀疑里,而不用去面对他终将与神灵第三次相遇这个确定的结论。 艾米莱吓得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害怕得既不敢动,又不敢不动。他最终趋向于一种内部瘫痪,像得了全身僵硬症,也许吧,但肯定不是神经紧张症。 如果一个人知道了自己将怎样死去,同时知道死亡的时间和地点,那将会是个不小的帮助,你可以好好计划一番。艾米莱将与魔鬼相会的黑暗直觉也一样,但他不知道这将会发生在何时何地。他仅仅知道它一定会发生,不可避免,无法逃避。 他在拉稀,肚子疼,肠子化成了水。恐惧就是这样一种不雅观的情绪,艾米莱带着这种情绪,不停地拉着稀。 艾米莱烂醉如泥,四肢伸展瘫坐在椅子上。他变成了这样的一个恶魔!难道他连一次好人也没有做过?他的美德都去了哪里? 那些圣洁的愿望像血一样流出了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走上了另一条路。他为即将来临的与魔鬼的会面担惊受怕,没有意识到他本人其实已经变成了魔鬼。 他被他的性幻想折磨着,想把它变成现实,却不敢这么做;想把它从自己身上赶走,他怎样才能把它驱赶走呢?如果停止喝酒,他想,也许能找到某种更崇高的安宁。他知道自己缺乏这么做的勇气。这是他最根本的痛苦。他感到他的性欲是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精神错乱。 艾米莱的酒杯是一对酒杯中的一只。这对酒杯是他父母的结婚礼物。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父亲把其中的一只朝墙上扔去,摔个粉碎。或许考虑到他当时的悲伤,这是一个很合理的举动,或许吧,考虑到这些。带着婴孩回家,承受着如此沉重的损失,失去妻子的同时,得到了一个病恹恹的儿子。 这种恶劣的情绪传给了儿子,艾米莱经常苦苦挣扎,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苦苦挣扎,但是没有成功。 艾米莱从来没有就死于分娩这件事原谅他母亲。他觉得这是一种彻底的拒绝:在他出生的那一刻摒弃了他,拒绝了他所有接近她的可能。没有把温暖的奶头塞进他嘴里,没有吮吸的愉悦。 他感到一种无尽的怨恨,其纯度超出了他的预计。他既年轻又衰老,是他父亲也是他自己,他们的愤怒结合在一起,戳穿他的身体,死死地钉住了他,他所有的怨恨和狂怒都指向他母亲通过死亡表现出来的怯懦。 她母亲名叫艾米丽阿。艾米丽阿·弗郎西丝·派兹托索。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他对她的憎恨是绝对的。那并不基于逻辑思维,他也不去想想,他母亲可能并没有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他满脑子都是那些愚蠢的想法。完全沉浸在无意识的自怜之中。或许他意识到太多的自我,从而意识不到别人? 闭上眼睛后,他获得了片刻的安宁,一种夹带着愤怒的安宁,但与麻木的怀疑相比,他更喜欢前者。即便是令人觉得恐怖的确定,也比天佑的不安全感要强。虽然双目紧闭,他却能在黑暗中看见两片嘴唇,是嘴唇吗?他母亲的嘴。他的怨恨在增加,眼睛闭得更紧了,他的嘴唇被上下牙的牙釉咬紧。他恨他母亲。他还从来没有领略过如此强烈的仇恨,随着他的“天眼”缓慢地凝固,他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他的怨恨膨胀成了狂怒。他在脑子里翻找着,想找出他母亲准确的形象,但怎么找也找不到,他被自己的愤怒点着了,嘴里的血腥味更浓了。 随后他看见了自己苦苦寻找的图像,她母亲的面目变得清晰了——只不过他认出那是他死去的父亲的面孔,但有点儿变形,皮肤更柔嫩,胡楂儿没有了,嘴唇或许更丰满一些。他父亲代替了他母亲空缺的面孔。他睁开眼,觉得这样做或许能驱散这个幻影。他已经咬破嘴唇的内层,他的舌头在感触口内粗糙的细节,牙齿上的小缺口和渗出的血腥味。他站起身来,握紧酒杯,把酒杯朝墙摔去。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酒杯并没有摔碎,它只是裂成了两半。 他目瞪口呆,愤怒被不相信堵住了,他期望看见的是满屋横飞的玻璃碴。失望的情绪让他冷静了一点儿,但这稍纵即逝的冷静立刻就被狂怒和对酒的渴望所淹没。他拿起酒瓶子喝,似乎这样才能浇灭他对酒的燥渴,他打着嗝往下咽,酒洒了一地,也洒了他一身,他使劲扔出酒瓶,酒瓶心花怒放般的爆出一阵碎玻璃雨。 这还差不多,他心想,一天里他首次感到一阵小快感像电流一样流过身体。 他捡起摔成两半的酒杯,触摸着锋利的断口,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带着一种古怪的满足感注视着往外渗的血,深红色的。他舔掉血,看着血又渗了出来,再舔掉,再渗出来。有那么一阵儿,他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坐在那里,边喝酒边看着自己的血往外流,直到自己也变成一个空酒瓶。但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一点儿也不深。一个小针眼。“这就是我,”他说,“血流如注的世界里的一个小针眼。” 他使劲儿踢了一脚座椅,没料到脚会那么痛。他本想把椅子踢个稀巴烂,但脚上的疼痛劝阻了他。他把椅子朝墙扔去,但是他的动作实在难看,椅子和墙壁接触一下后弹了回来,脚朝下落在了地上。艾米莱盯着这把椅子,觉得它在反抗他,甚至还在嘲笑他。我被一张椅子打败了,连家具都比我强壮。我就这么懦弱? 他正打算给这个设问句一个悲切的肯定回答,突然被一阵更强烈的冲动抽了一鞭子。他双手举起椅子,把这个没有知觉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往墙上砸,好像要把这个原本没有生命的物件砸出生命来——除非我们能断言那些在椅子里绕圈的粒子是有生命的。 艾米莱当时对于他的家具内部可能具有生命这么高端的观点并不关心。他不停地把椅子往墙上砸,墙上的石灰被砸了下来,掉到了地上,能听见木头开裂的声音。每砸一下,他就感到自己高大了一点儿,木头的每一声开裂声、墙上的每个凹坑都在证实这件事——他终于开始往高往大里长了,有了人的尺寸,他知道这个尺寸一直深藏在他体内。 他砸掉了椅子的四条腿,但座位和椅背还连在一起,他对椅子继续着这种奇特的殴打攻击,感到体内的血液像烈火一样在燃烧。他渴望用自己的拳头打碎窗户,但因太胆小和太明智而没有那么做。取而代之的是把椅子剩下的部分朝玻璃窗扔去,但扔偏了。“操你妈!”他站在那里,站立不稳,不知所措,随后他冲出房间,由于没计算好角度,脸撞在了墙上。“我要把这座该死的房子从地球上抹掉。”他咕哝着,确信所有事物都串通好了在与他作对。 他揉了揉鼻子,吃惊地发现手指上沾满了血迹。他怀疑自己失去了理智。没有,他告诉自己,我活到现在才刚刚发现了它。他懒得去止住鼻血,血流得越多,越觉得有力量。他用手擦掉鼻血,把它抹在脸上。愤怒导致的狂乱竟让他有了一种确定感。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有生气了,他需要喝一杯,去拿酒时他竟然有点儿得意洋洋的奇怪感觉。他要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婊子,让她这辈子都忘不掉。有那么一阵儿,艾米莱怀疑自己会昏厥过去,他被洪水般的情绪淹没了,头晕眼花,脑子里出现了针、羊肠线和尖齿等奇怪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他被一个巨大的困惑俘虏了,他的母亲躺在一个小棚子里,他要把她缝起来,她再也不能把他强行生出来,然后抛弃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 他呕吐起来,很遗憾没能把他的错乱一并吐出来。他任由痉挛摧残着自己的胃,直到觉得自己被吐空了,然后,他跨过地上的污迹,沿着过道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能看到朝他噘起的“阿芙洛狄忒之唇”。冷嘲热讽的嘴唇。他要去修剪那张嘴,剪掉蓓蕾,它立刻就会变得更干净,更神圣。他下定决心要这么做,直接从断开的瓶颈处喝着酒。她的童年即将结束,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用刀子把蜘蛛的毒牙从她黑色的身体上割掉。 他感到他的鸡巴在裤子里伸展开,变直了,粗暴地探寻着,肿胀的龟头,血在根茎里流动;他的鸡巴又硬又烫,感觉真棒。 这个异教徒的“阿芙洛狄忒之唇”再也不会对他冷嘲热讽了。 他借助自己的力量朝猪圈走去,步伐在加快。他拿定了主意,一点儿也不犹豫。喜欢自己感受到的确定性,紧紧抓住一小袋工具和边缘锋利的破酒杯。 艾米莱紧盯着墙上那些发黑的图像。一个无腿的女人长着毛茸茸的阴户。女人的头放在一个篮子里,正瞪着眼看他。简直是亵渎!他梦中的圣母马利亚衣服穿得好好的,完全不像这幅赤裸无腿乱七八糟的图画。她把整个世界弄得肮脏不堪。他的目光移到了其他图像上,那些疯狂的交配造型,像畜生一样,还有一个屁眼里插着酒瓶的男人。 她不在那里。但他嗅到了她,就在这个猪圈里。黑暗中他看见一个靠墙的低矮身形。毯子下面的一堆。他现在能听见她睡眠中发出的叹息,从嘴唇和鼻孔里呼出的气息。他就着酒瓶喝了一大口,知道自己准备好了,可以胜任接下来的任务了。 弗朗西斯卡哭了。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哭够了,她会喘上一口气,接着哭。她哭得头发晕,像一只被按在地上的螃蟹,躺在那里动不了身,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正可言,如果出现这样的罪恶,这个世界一定是出了问题,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麻木。她不再愤怒,只是感到耻辱和被侵犯了,她感到一种不洁,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善良出卖了。 这个喝醉了的男人在把她的阴蒂往下割,一边割还一边喝着酒,他随后切割着她的阴唇,同时把精液射在了自己的裤子里。这个可怕的鬼怪。而最为恐怖的是,他并不是一个鬼怪。 一只像失眠症一样大的眼睛在凝视着她。当她醒来时,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第四章 不洁下等人的疗伤能力 令人愉快的满足 派兹托索吓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做过的事情,难道自己着魔了?难道我胸口跳动的是魔鬼的心脏?在跳吗?昨天?那么今天呢?怎样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试图把整个事件在脑子里屏蔽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做到了,如果这也算得上是奇迹的话。他睡着了,醒来后把自己的旧账一笔勾销。如果被人问到,他可以赖得一干二净,良心不会受到丝毫谴责,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健忘症奇迹? 如果被逼问急了,他可以暗示这是女孩着魔的表现,还有她和她父亲之间扭曲的关系。没见她把一根针插进自己的皮肉里吗? 她的手又红又肿,上面布满了擦痕。她已经擦洗了三天,还是觉得哪儿都肮脏不堪。她在淋浴下站了一个多小时,饱受水声骚扰的派兹托索把她叫了出来。 整座房子清洁无瑕——瓷砖的每条缝隙都被擦洗过了,淤泥和尘垢被清除掉了。派兹托索走进厨房时露出了微笑——曾经污渍斑斑的大理石台面锃光明亮,地擦过了,旧木地板一尘不染。这里那里还有一些没干透的水迹。桌布是湿的——他曾把葡萄酒洒在了上面,弗朗西斯卡铺的是块干净的桌布,一种浆过的优质白布,葡萄酒留在上面的红点已经扩散成一片红晕。 把污浊的肥皂水倒在门外草地上让她感到愉快和满足。泼出被玷污了的水给她注入了生机和活力。油腻的污水在草地上涌起厚厚的潮头,污水一直流到了她埋藏月经带的树根下面。今年的海棠果会更加油腻吗? 她转身回到屋内,接下来要去打扫食品储藏柜。清扫发霉的面包屑和变了味的盐末,剔除缝隙里有毒的东西,用一根铁针把它们一一剔出来。还有储藏柜的旧把手。 她扔掉多年没打开过的瓶瓶罐罐,丢掉那些剩下最后一点儿鱼酱的管子。她要把整座房子彻底打扫一遍,等她做完这些,屋子里会干净一些。接下来她将重新开始,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她将一遍又一遍地清扫,洗刷,刮擦,一遍又一遍地汗流浃背,但她还是会感到神父捅入她体内的手指留下的污秽,知道她将不再会有清洁的感觉。 弗朗西斯卡没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她觉得不会有人相信她。实在难以启口,她说不出口来。她感到了对她的背叛是如此彻底,确信派兹托索完全控制了她——他的话别人会相信,而她的话则不会有人相信。这个确凿无疑的事实在她体内发酵,荼毒着她的血液。她能做的只有咬紧牙关。 派兹托索的上帝是雄性的,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思考是否还存在另一个上帝,一个为女人而存在的上帝。一个为女孩而存在的上帝。 柠檬茶 艾米莱从没向别人说起过他成为牧师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提供的信息从未超过那个有关在飓风中皈依的炙热潮湿的故事,也不曾透露他如何获得牧师职位的细节。一说到这里他就变得非常的谦卑和虔诚,低下头,露出闪烁其词的微笑。 “我是个罪人。是上帝找到了我,把我带到这个小镇。过去的我死在上帝手里了,我重生了。” 这就是他的回答。是遁词,还是一个有关他罪恶之源的动人说教?他有什么罪?偷没偷过东西?他了解“堕落者”的生活吗?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从楼上坠落下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落到底层后仍在继续往下掉,现在他穿过了地表,继续朝地心深处坠落。这是一种难以适应的感觉。大地像是由黑色气体组成的,不包含任何阻止坠落的物质。 艾米莱从这个与大地有关的幻觉中醒来,有那么一阵儿,他甚至觉得有点好玩。仍然处在自己的梦幻世界里,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回到坚实的地面上。他躺着,在外面,世间万物发出的响声并没有带给他任何舒适的感觉。他在重新醒来,但并不享受这个过程。他的背很疼,并因此感到一丝安慰,他得到的这点儿安慰对他也没有什么安慰。 他的勇气逃之夭夭了。他的信念呢?他真诚地怀疑它们。他的怀疑又回来了,确定性离他越来越远。他感到愤怒,但不确定他愤怒的对象是什么。是他自己?还是他的怀疑?这种不确定让他越发愤怒,就好像他的怀疑全权掌控了他,以至于他对于自己的怀疑都心存怀疑。一个让人疯狂的命题,他永远也赢不了,这或许才是他朝空无一物的地心坠落之梦的酵母。 艾米莱决定起床了,但他被近来那些与他有关的流言蜚语搞得精疲力竭,此刻更有点不知身居何处的感觉。他有点期望自己能在他父亲的家里醒来,心里生出一丝悲凉,这丝悲凉和一点负罪感混在了一起。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艾米莱非常高兴。他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解脱。葬礼上,他不得不绷紧下巴,同时用牙齿咬住嘴唇,才忍住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知道这不可能,而事实上确实也没能忍住不笑。 他把茫然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当不得不把目光转向装着他父亲骨头、皮肉和液体的棺材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木头盒子前方的某一点,而不是盒子本身,好像他在透过棺材去看下面的大地。那种解脱感遍布全身,让他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芒,脸上则挂着一种迟钝的似笑非笑。主持葬礼的牧师断定这个年轻人一定是因悲伤过度失去了理智,他不知道他此刻正因强忍内心的狂喜而饱受折磨。这个家庭里隐藏了太多诡异的秘密。 直到父亲死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多么憎恨这个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典型的孝子,但是他的孝敬里夹杂着恐惧。他猜这种恐惧是父子之间一条天然的纽带。 那个借助绷紧下巴而凝固在脸上的愚蠢笑容,是艾米莱此前不知晓的快乐和自由的开端。 如何使用这份自由是一个他还没来得及驾驭的课题。他的身体在苏醒,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被锁在衣柜里,不会被一根编得硬邦邦的鞭子抽打,鞭子上的死结硬得足以让人皮开肉绽。艾米莱的身体呼吸着这个解脱,但他的脑子还没能完全转过来,他的思想被他对父亲的恐惧凝固住了。奇怪的是,后来的日子里,在对自己身体的鄙视上,他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他是他父亲的儿子。 对父亲的憎恨,称它为爱吧,衍变成一种内疚,而这内疚再经发酵,最终变成了对自己的憎恨。如果他不是一个如此邪恶的人,或许他会成为我们怜悯的对象,或者说成为一个承载体?虽然有点儿复杂,但事情的真相仍然是:尽管艾米莱应该受到我们极度的鄙视,但他是一个值得我们怜悯的人。 艾米莱的父亲在睡眠中安静地离开了人世。每天清晨,艾米莱都要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床前,这个少年很小就被训练去做这件事。他父亲声称自己不是个爱早起的人,所以艾米莱一大早就得爬起来沏茶,哈着寒气,点着煤气炉,一边用火苗烤着双手,一边等着水烧开。他父亲喝一种很淡的黑茶,里面放一片薄薄的柠檬。 “柠檬对血液循环有帮助,能防止心脏病和痔疮。”他父亲声称。他一生饱受痔疮的折磨,最终,心肌梗塞在睡梦中夺走了他的生命。 父亲去世的那个早晨,十七岁的艾米莱用银质托盘为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茶,外加两片抹了柑橘果酱的白面包。这样的事做了这么多年,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哪一天不用这么做了,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起床时他找不到拖鞋,只好光着脚走进厨房,脚冻坏了。厨房里冰冷的棕色瓷砖迅速麻木了他的脚底板,他没有去找双袜子穿上,而是改用一只脚站立,直到那只脚冻得受不了了,再换一只脚。他的脚冷得像是在燃烧一样。 他轻声呼唤道:“父亲!父亲!你的茶。天亮了。”这是他惯用的问候语。他父亲仰面躺在床上,被单掀开了。从法兰绒衬衫领口露出的黑色汗毛清晰可见。 这件衬衫每周洗一次,然后挂在火炉旁烤干。这是艾米莱众多的家务活儿之一。他是他父亲的管家。这也许就是后来艾米莱尽量回避家务,回避洗衣服或把冒着热气的茶端到躺在床上的人跟前并以此为乐的原因。 他父亲一动不动,艾米莱轻轻咳了一声,希望能够惊醒他,随后悄悄离开了房间。 父亲床前的那块地毯稍稍缓解了他双脚感受的寒冷,但是早晨炉旁的守候使得他双脚异常疼痛。他的卧室与父亲隔着一条过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拖鞋就在床下老地方放着呢。 艾米莱本打算让父亲多休息一会儿,但深知如果让他睡过头的话,他会发多大的脾气。艾米莱回到父亲的卧室。茶没被动过。一缕暗紫色的热气盘旋着朝天花板缓缓升腾,最终变成肉眼看不见的纯净水蒸气。房间里到处都是柠檬的香味。他摇了摇父亲的肩膀,被同时感受到的几样东西惊呆了:父亲毫无生气的身体;缺乏热度;父亲床上散发出的气味,父亲嘴里吐出的最后一口臭气;父亲冰凉的嘴唇,这股冰凉是他借助右手的指关节感觉到的。 艾米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在床边的一张小木头椅子上坐了下来。父亲的外套就挂在椅背上,裤子上面放着叠好的衬衫。椅子下面放着父亲的袜子和鞋子,椅子上摆着他的内裤和汗衫。 艾米莱坐在床边,坐在他父亲的内裤和汗衫上。他彻底麻木了。他站起来,穿上父亲的内裤、汗衫,用父亲穿过的衣服把自己装扮起来。 他觉得暖和了一点儿,呷了一口茶,咬了一口柠檬,想尝尝它的滋味,柠檬入口的滋味。他朝父亲最喜欢的杯子里面看了一眼,看见一只在茶叶中飞翔的鸟的轮廓。 柠檬的味道把他父亲的尸体留在了他的记忆中,从那一刻起最终的长眠姿态。艾米莱从此不允许家里有一枚柠檬,也常因拒绝吃柠檬派和其他柑橘味的甜食而得罪他人。柠檬的味道和粪便的味道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再也分不开了。 父亲松松垮垮的衣服不是很合身,他看上去极其愚蠢。他安静地坐着,就像他父亲不幸的复制品,阴着个脸面对世界。他在琢磨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同时困惑地发现柠檬甜蜜的芳香竟变成了一股腐烂的气味。 在这一刻之前,他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这一刻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它。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听见马路对面公园里有一条狗在叫,听到了树上鸟儿的喳喳声,他觉得自己还听见远处一声婴儿的啼哭,或许是饥饿的猫发出的刺耳的小夜曲?他咽了一口唾沫,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明白他应该行动起来,明白他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感受着脚趾在拖鞋里面的扭动,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好像脚趾在对他说:不要一直这么坐着,该行动起来了。 他把两只脚收到椅子下面,这是他在觉得不安全时的一个习惯动作——他用脚钩住椅子的腿,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一个更坚实的立足点来面对世界。他给自己的一个拥抱。 在把脚收到椅子下面的过程中,他的脚碰到了父亲穿过的那双皱巴巴的黑皮鞋。他伸手把鞋子和袜子拿起来,远远地举着。旧皮革有股让人放松的气味,还有他父亲袜子上的汗臭味。他甩掉拖鞋,穿上他父亲的袜子,再把脚伸进父亲的皮鞋里。鞋子太大,走起来很笨拙。他弯腰系鞋带,想把鞋带系紧点儿,结果把第二根旧鞋带扯断了。他手握断鞋带,坐在父亲的尸体旁,陷入到短暂的绝望之中。 不愿意去看他父亲的肉体,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做任何事,尽管知道自己不得不想点儿做点儿什么。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觉得鞋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大得难以承受了。 他没有回头。他觉得这双鞋子还不习惯它的新主人,像是受到了父亲鬼魂的驱使,在他的脚上动来动去。一双鬼魂附体的鞋子。为了驱散鞋子被附体的幻觉,艾米莱走出了家门,每迈出一步都格外小心。他随手带上了父亲卧室的门。 他在想自己是否不用再回家了。会有人发现父亲的尸体,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他发现这个想法颇具吸引力,于是便离开了家。下台阶时他停了下来,想了想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把父亲的尸体留在那里。能吗?他知道如果停下来思考自己的行动,他将找不到做任何事情的动机。 他背对家穿过街道,走到公园中央。他停住脚,感觉到那双死人的鞋子在他脚上磨出的一对水泡。或许是这双鞋子让他打起精神,让他转身,让他重新回到家中。“父亲死了,”他大声喊道,“父亲死了。” 他害怕敞开情感的大门,担心那些情感会吞没他,把他冲得无影无踪,在思考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变软了。或许当面对自己的情感时,他预感到了毁灭的前景,而这反而让他放松了一些。想到自己会被不受控制的力量横扫,不需要主动去做什么,不需要做决定——他由此感到欣慰,他希望痛悔能像瀑布一样把自己淹没,他能够扑倒在地,在号啕大哭中感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然而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情感,没有悲痛,整个人没有一点儿生气。他适应不了生活中这个崭新的篇章。他走出家门,坐在了台阶上。婴孩的啼哭停止了。他坐在那里,与树上安静的小鸟一起,思考着,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根断了的鞋带。他把这件遗物放进口袋里,坐在台阶上对自己作了一番调整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唯一残留的一丝情感——自责。这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得尽量地对其加以利用。 真奇怪,他对自己说,人竟然会死。要是一直活下去会怎样呢?他想象着没有死亡的世界,一个所有降生的人都还活着的世界。届时将会连走动的空间都没有,他心想,所有能喘气的都挤在一起。这个想法让他产生一种幽闭恐惧,也让他想起父亲把他关进衣柜的习惯。也许应该有死亡,他想,给仍然活着的人腾出地方。他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并开始与死亡讲和。他直起身子,回到房间里。他迟早需要面对父亲的尸体。 他试图避开床上的死人,但怎么也无法把眼睛从那里移开。他对他父亲脸上放松的表情和自己的漠然感到震惊。这个死去的人已经不是他父亲了,而只是一个他不得不去处理的东西。他离开房间,烧上水,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加了奶的浓茶,不放柠檬。我可以自己做主了,他心想。这个崭新的前景让他充满了担忧。他喝完了茶。 他要去通知邻居,他们会安慰他,告诉他该干什么。他们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从而免去他做出艰难选择的义务。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高兴。他再次离开家。他父亲超大的皮鞋让他的步履带着古怪的拖沓,这种可怜巴巴的行走方式带给他稍许的安慰。 他穿着父亲超大的外套和皮鞋,来到邻居家门口,宣布道:“父亲死了。”觉得自己至少完成了一个孝子应尽的义务。现在,事情可以按照它自己的轨迹运行了。 邻居认出了那件外套,但还是不能把它和面前站着的年轻人对上号儿。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于是艾米莱又大声宣布了一次:“父亲死了!”他注视着她张开的嘴巴,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上细细的汗毛,留下一小道舔痕。他在等着她接管这件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这时她说道:“哦,天哪,你最好进屋来说吧。”他怀着解脱的心情拖拖沓沓地走过她家黑暗的走廊。 “你父亲现在在哪儿?” “在床上。” “你父亲不是一个开心的人,也许他现在反而开心一点了。我从来就不喜欢他,这么说他我很抱歉,但我从来不对死人说瞎话。葬礼安排好了吗?” 艾米莱被她的爆发惊呆了,摇了摇头。 “好吧,”妇人说,“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 这时艾米莱觉得自己像一块清晰的玻璃,谁都可以一眼看穿他。 “你确信他死了?”妇人问。 艾米莱此前如此确定,他甚至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假设。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昏过去了?” 艾米莱不知道。 艾米莱吓得不敢回到屋里,他一方面期望父亲光着身子坐在床上,一方面期望他已经开始腐烂。 老妇人拿出一面小镜子,放在他父亲嘴巴的上方。玻璃没有起雾。 艾米莱低头看着他父亲的皮鞋,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他看见的是他父亲的脚、他父亲的外套。此刻他正穿着他父亲的寿衣。 “这套衣服是他的,我得脱下来。” “这是一套很好的寿衣。脱下来,我帮你给你父亲穿上。” 妇人在他的橱柜里翻找,吃惊地发现一叠女孩的衣服。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她把衣服在他跟前比画了一下。 “我不得不说,不大不小正合适!” 把他的长发往后拢了拢,注意到这男孩黑色的卷发。想象一根红色的小丝带。一个发自内心、来自直觉的声音。 “穿上这套衣服。” 老妇人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一个真相被澄清了。她对艾米莱和他父亲有过揣测,不过从来没有被证实过。她的邻居不仅有一个儿子,他还有一个女儿。 派兹托索不是一个受过正规训练的牧师。他唯一的一次训练是把自己捆在一棵树上。不知怎么搞的,从那时起他就打定了主意,穿上了牧师的服装,举止也和牧师一样。他的那套服装是在一个旧货店里购得的。 是哪种直觉促使他来到我们的小镇我们无从知晓,教堂和边上的一间小房子已经关闭了很多年。他把脚踏车留在镇外,用脚完成了最后那一段旅程。他觉得这样做能够给人留下一个苦行僧的印象。他是怎样发现这里有个空缺的职位的呢? 热风吹着他的脸,沿途的尘土让他嗓子发干。他体内的水分全部升到了身体的表面。一颗小石子钻进了他鞋子里,每走一步都会引发一阵钻心的剧痛。他从中感到了某种快乐。一边走一边感受着生活的鞭挞。 来到镇上后,他看见一块招牌。如果上面写着的是“圣水”或者“天堂欢迎你”,他的心情会更好一些,但上面写着的是——“阿马莱托”。门敞开着,消除了自己的燥渴后,他做好了认真看一看这个小镇的准备。他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十分满意。 他有关信仰的物件很快就暴露了。没有人会检查一个牧师的身份证,他知道这一点。他碰巧路过这里。等他离开这里时,我们的生活却永久地改变了。 债务 一直没有科斯塔的音讯,苉雅有点儿心酸,对自己说他是个不错的性伴侣,有点儿想他,但决定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欠卢伊吉点儿什么,总在琢磨该怎样偿还。卢伊吉抗议说不存在这样的债务。她也同意这一债务与金钱无关,只想适当地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他曾支持、照顾过她,并以他奇特的方式帮助她找到了坚定的目标。 首场公演之后,她彻底泄气了,要不是因为疲劳过度,她会更加绝望。除了出门购买食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外,她寸步不离自己的小公寓。她开始意识到整个事件包含的幽默,尽管被取笑的对象正是她本人——一个丢人现眼、只有一条腿的木头桩子。 说实话,她被自己舞蹈引发的过度反应吓着了,她暗自同意某些人的观点,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瘸子丑陋的蹦跶,但她同时也知道自己确实取得了某种短暂的优雅,只是不知道怎样调和这两个相互矛盾的观点。她觉得这两者有其各自的道理,但怀疑自己有没有同时容纳这两者的气度。 她想向卢伊吉传递一个讯息,觉得野餐是个不错的方式,一种简单的表达谢意的方式。去哪儿呢?离卢伊吉马厩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她从未去过那里,但听卢伊吉说起过他童年时的钓鱼方法:用一根捆着几个樱桃的鱼线。他不知道钓鱼首先要有一个鱼钩,所以他根本就没装鱼钩。他以为钓鱼的关键是用线上吊着的食物去喂鱼。当鱼拒绝吃他的樱桃时,他大失所望。不过坐在岸边吃掉那些樱桃后,他的失望也随之消失了。 狭窄的小溪里水流浑浊,这让与苉雅一起坐在溪边的卢伊吉感到困惑,记忆里的溪水和这个满是残枝败叶,漂浮的水藻里游着三两条棕色小鱼的水沟有着天壤之别。他曾经盛赞过这条小溪,到了地方才发现是条浮着污渣的臭水沟,卢伊吉觉得很尴尬。 刚开始天气还不错,可是等他们到达溪边后,天空中飘来了乌云,温暖的阳光被遮住了。 苉雅似乎并不在意。“我们到了,”她说,“开吃吧!” 天渐渐凉了下来,他们想点一堆篝火暖暖身子,就去拣柴火。大多数的木头都有点儿潮湿,好看的橘黄色菌菇随处可见,卢伊吉称它们为木耳。在他们专注地打量这些菌菇的那会儿,卢伊吉被苉雅屁股可爱的轮廓弄得心神不定,觉得挺别扭的。听到苉雅“哦,看哪,一只黄蜂”的惊叫声后,他反倒松了口气。 这只黄蜂的身体是黑色的。红腿,红触须,尖尖的刺也是红色的。透明的翅膀中间有一个黑色的斑点,翅膀上布满网格状的线条,像是枯树叶上留下的叶脉。这些线条也是黑色的,而沿翅膀外围的那一圈线条是红色的。真是个美妙绝伦的生灵。 “你知道吗?”卢伊吉说,“上千年来,黄蜂一直是神性直觉的象征,赫耳墨斯37就是一只黄蜂。不过他还处在蜕变的初期。” 苉雅正想问问他这句话的含意,黄蜂收起它漂亮的红腿飞了过来。卢伊吉仍在那里喋喋不休。 “我一直认为黄蜂的美主要表现在它的刺上,而蜘蛛的美则在于它的毒牙。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苉雅对这个论断不以为然,可是没等她反驳,黄蜂已径直朝她飞来。她驱赶着黄蜂,可马上就后悔了,黄蜂突然掉转方向,一下刺中了她的屁股,她疼得连自己后悔的是什么都忘记了。 也许是这只黄蜂彻底解放了她。来自黄蜂的刺痛竟然打开了她活力的源泉。苉雅不仅仅是在激动地叫喊和用单腿蹦跳,用“单腿蹦跳”这个词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准确。如果说人可以用一条腿奔跑的话,那么她就是在奔跑。好像屁股上新添的疼痛消除了她断腿上原有的疼痛,也消除了失去一条腿带给她的悲伤。这一刺给她的身体注入了新的生命——她舞动起来了。 当剧烈的疼痛变成阵阵刺痛后,苉雅瘫倒在浑浊的小溪旁,最先着地的是她的肚皮。卢伊吉被负罪感折磨着,这个事故的责任人显然是他。 但是这个奇怪的现象也激发了他的好奇心:被黄蜂螫中后的苉雅,其疯狂的动作完美地复现了黄蜂的飞行动作。就像是,卢伊吉心想,她和黄蜂联手上演了一段令人心驰神迷的芭蕾。他没敢跟苉雅提这个——她的尖叫声里没有一点儿心驰神迷的成分,但这个女人和黄蜂的图像已在卢伊吉的大脑里合二为一了。 苉雅在颤抖,一种怪异的震颤传遍她的全身。她转过脸来对着卢伊吉。 “我能跑动了。”她说,“你看见了!我真的能跑动了!” 尽管很疼,她仍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她再次拥抱了某个属于自己的内在部分。 她朝卢伊吉伸出一只手。他抓住那只手,以为她想在他的帮助下站起来。而她却把他拉倒在地,吻了他一下,牢牢地吻在了他的嘴上。随后她才向他表示了谢意。卢伊吉被苉雅的吻彻底闹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或说什么。苉雅再次开口说话让他松了一口气。 “就像拉撒路38。黄蜂的这一螫把我从自我怜惜中解救了出来。真该诅咒我自己,那一螫证明我仍然可以挪动我的屁股。” 她躺在那里,一个影子朝她走来,一个用一条腿跳舞的女人,一个像黄蜂一样跳舞的女人,要不就是一个半黄蜂半女人的舞者。黄蜂舞,她在想,这就是下一件要做的事情吗? 不洁下等人的疗伤能力 没人知道弗朗西斯卡怎么了,所以生活照常进行着,如果我们能用“照常”这两个字来形容我们正在生活着的生活的话。 很难说她是什么时候决定停止洗涤的。她似乎放弃了对水的期望,转而去真诚地拥抱泥土。她的双手永远是脏兮兮的,不光是指甲缝,手掌也经常是黑乎乎的,上面留有一道道汗水冲出的白痕。她的头发上粘满了泥土和落叶,但你也可以把这些看作是她头发的衣裳。 有那么一个时期,人们对泥土备加热爱,把它视作疗伤的圣物,像抹膏药一样把泥巴抹在伤口上。或许弗朗西斯卡重新发现了这个古老的习俗和信仰?把泥巴抹在她受伤的阴户和阴道上。她似乎正在缓慢地把自己变成那个最最奇特的神圣偶像——黑色的圣母马利亚。 不用说,她打扫派兹托索住处的热情在下降。一天,当发现弗朗西斯卡正在用一筐干土和泥巴擦洗厨房地面时,神父深感不安,实际上他是被她吓着了,觉得她的举动太诡异了。他已经忘掉了自己的诡异行为,就像我们忘掉那些不好的东西,然后创造出一段方便自己的记忆一样。 弗朗西斯卡被缝合的阴部像一根轴(或车轴,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它的话),小镇的轮子在它上面转动。但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因为我们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黄蜂舞 当苉雅请他在演出前说上几句时,卢伊吉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可是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的面孔时,他泄气了。苉雅选了市政大厅后面的一间小屋子,最多只能容纳一百五十人。苉雅也在其中,这让卢伊吉感到安心,但他不确定另外一百四十八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跟他们讲讲野餐的事儿,”苉雅哄他说,“告诉他们小溪、用樱桃钓鱼、有关赫耳墨斯的探讨和那只黄蜂,然后就给我退到一边去。” 卢伊吉站在舞台上,在灯光下不停地眨着眼睛。虽然他能听见台下观众在座位上挪动发出的响动,但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也忘记了苉雅让他说的话。 “昆虫的穿刺就像物种之间传递的亲吻,”他开始说道,“这是一种爱的行为。刺中的那一瞬间是造物主神圣的穿透。疼痛感其实就是我们面对启示时内心所怀有的畏惧。” 礼堂里积聚的寂静有点儿像是在被你所爱的人,或被某种难以理喻又无法避免的逻辑扇了一记耳光后出现的沉默。待在后台的苉雅吃了一惊,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是在和我的同事苉雅·詹内绨收集柴火时获得这个灵感的。” 他本来打算说野餐,但觉得“收集柴火”会给大家留下更深的印象,而且似乎也显得更勤劳一些。他无法阻止自己朝着这个未知的领域挺进。 “詹内绨被刺中后的疯狂舞动,完美地复现了刺中她的黄蜂的飞行和舞动。黄蜂和她联手上演了一段令人心醉神迷的舞蹈。” 苉雅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把自己发射出去的准备。觉得自己具备了演出所需的激情后,她猛地站了起来,但卢伊吉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黄蜂的时间观念和我们完全不同。它们外快内慢。与我们相比,时间对于黄蜂来说走得极慢。在黄蜂的眼中,我们的动作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但这不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不过也许恰恰就是。如果苉雅没被黄蜂螫中,那又会是什么把我们聚集到这里呢?会不会是上帝颤抖的手在移动那只黄蜂?也许上帝想螫一下她的屁股,但他既没有那根用来螫她的刺,也飞不起来,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正好路过的黄蜂身上?” 苉雅在等他停下来或喘上一口气,她就可以打断他,但他只是咽了一口唾沫,并没有停顿,她失去了机会。真的吗?卢伊吉开始发出嗞嗞声,像黄蜂,或者蜜蜂飞行时发出的声音,观众因为无聊或者不相信而开始用嗞嗞声回应。他们嗞嗞时卢伊吉也嗞嗞,观众的嗞嗞声越来越响。卢伊吉似乎在和观众比赛,看谁的声音更响,很难说是谁先开始尖叫的。观众站在椅子上,大声笑着,忘情地利用这个机会扩展一下自己的肺叶。 当尖叫声达到顶点的时候,卢伊吉向后退了一步,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疯狂人群发出的噪音:“女士们,先生们,苉雅·詹内绨。”她上台了。 和这次舞蹈中的移动相比,她上一次舞蹈中的动作简直就是毫无生气。刚开始,她用舞蹈重现了那个导致她和黄蜂无意间相逢的事件。最为特别的是当她被“螫”后获得的速度和轻灵。她看上去真的就像是用一条腿在奔跑,在跳跃,找到平衡,用那条独腿再次奔跑。 她给出了一个自己近期生活的缩影。上台时她带着那条木腿,这让她看上去还像从前的她。随后她猛地褪下那条假腿,这个举动引发了一阵骚动,有人觉得她这么做近乎猥亵。当她脱去衣服时,这些人更加震惊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用一条腿站立的裸女,当然,她也只有一条用来站立的腿。 她并没有全裸。她再次穿上了那条粉色的芭蕾短裙和粉色舞鞋,粉色的丝带缠绕在那块伟大的“岩石”上,从脚踝一直缠到大腿的根部。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的举止猥亵,他们只是有点儿张口结舌,从她取下假腿的那一刻起,这里就安静下来了,这正是她选择这个动作开场的原因,她知道自己完全抓住了大家的注意力。 苉雅的臀部不算小,但她本人很喜欢它。她在扔掉假腿时故意炫耀了一下,背对观众弯下腰去,给观众一个她称之为“蜂瞰图”的视角。炫耀的目的并非为了性,她只想说,只要是女人就会有屁股,这是她身体的中心,女人的轻和重都集中在这里。 她弯下腰,露出她的屁股,直起身子,再弯下腰,从舞台后面一路向前走来。她称这为“捡柴火”。当她无法再往前走的时候,蜂螫出现了。也许卢伊吉的开场白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当苉雅一边捡柴火,一边倒退着往前移动时,几个聪明的王八蛋又嗞了起来,人就是这样一种从众的动物,所有人都掺和进来了,苉雅的舞蹈和观众发出的嗞嗞声同时达到了高潮,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臀部,猛地往上一蹿,所有人都在为她发疯地尖叫。这可真称得上是一个蔚为壮观的场景。 她仍然用双手捂住屁股来保持平衡,这给她提供了所需的额外的肌肉。随着速度的增加,她的手离开了屁股蛋子并甩动起来。她开始以对一个跛子而言算得上快的速度移动着,因此赢得了观众很勉强的赞赏。尖叫声停止了,台下响起了零落的掌声。 苉雅把观众诱入到一种安全的错觉中,对她来说,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通常是给那些一点儿机会都没有的可怜虫的,这些掌声激怒了她。 这愤怒是份额外的奖赏,其作用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发条。现在到了这个奇特的黄蜂舞最困难的部分。她拿起用绳子拴着的两个金属球,绕着身体甩了起来,用它们产生一种离心力。金属球让她旋转得更快了。 愤怒,加上刻苦训练获得的能力让她达到了极高的速度,所有这一切都靠那条独腿支撑着。她在舞鞋根部钉了一片铁片,有那么一阵儿,她似乎要把舞台的地面钻出一个洞来,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她会掉进那个洞里并从观众的视线里消失,当然这只是个错觉。她飞快地旋转着,你看不见金属球或她,至少是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金属球深色的旋影,绳子的旋影,还有苉雅那飞转着的粉红色的旋影。 她真的腾空了吗?谁敢肯定?在达到最高速度的时候,也许她跳了一下,也许没有,但对所有人而言,她似乎离开了地面,她这么做的时候也带上了我们,我们也悬空了。就在她往下落的时候,灯光熄灭了,苉雅留给观众最后的形象是她从空中华丽地跌落下来。 苉雅的黄蜂舞不长,也就十二到十五分钟。她无法跳得更长,并决定这次演出免费。她需要为自己做点儿什么,以显示自己已从此前的灾难中恢复过来,这就足够了。 她没有出来谢幕,我们也没有鼓掌。这个夜晚似乎被颠倒了。我们以尖叫开始,以奇妙的期待和难以置信收场。她把观众提到半空中,在把我们轻轻放回到座位上之前,把我们从我们自身里提了起来。灯光亮起后,场内一片寂静。我们眨眨眼,离开座位,一声不响,几乎脚不沾地地走出了剧场。 洁白的羽毛 观看苉雅黄蜂舞的过程中,阿马莱托有一种被人从自身的困扰中拔出来的感觉,是苉雅把他从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负担中解放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变轻了,更放松了,那些把关节绷得紧紧的韧带被撑开了。他像一只鹅一样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更加敏捷轻松,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朝后弯下腰,把手掌平放在地面上。他想要她,他要谢谢她。他要她,要她。 阿马莱托在往鸡肚子里塞东西,手在鸡空空的腹腔里捣鼓的过程中,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困惑感。把内脏掏出来,再把香草和面包屑塞进去。他在想苉雅,想怎样才能获得这个女人的芳心。他可以送去鲜花,写一首十四行诗,为她写一首歌。对了,还有食物,不是说胃是通往女人芳心的必经之路吗? 阿马莱托把塞好的鸡送进烤箱。他要赢得苉雅,这个他知道,但怎样赢得? 执着的人往往只相信一样东西,那就是执着本身。执着是阿马莱托家族的遗传,它算不上是什么好品质,但确实能够持续下去。 他用迷恋的眼神看着苉雅,那是小伙子凝视成年妇女的眼神。对阿马莱托来说,她眼角的鱼尾纹(他坚信那只出现在她微笑的时候,可事实上不管她是笑是悲还是恼怒,皱纹总在那里)正好证明她阅历丰富。 他被她看似丰富的人生经历吸引了,还有她的内心世界。尽管他对后者一无所知,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的爱情,以及追求她并最终诱惑她的决心。假如他对她了解得更深一点,也许就能把现实中的苉雅和他眼睛虚构出来的女人区分开……但实际的情况是:什么也阻挡不住他对她的痴迷。 阿马莱托曾爱上过自己的母亲,不过男孩子都有过类似的经历。看着她梳理长发,闻着她头发特有的香味会让他异常激动。有时候她会让他帮她梳头,他喜欢那把光滑的骨柄梳子和往下梳时手遇到的阻力,以及把缠结在一起的头发梳通后的轻松感。一个勃起的萌芽在他的童裤里诞生了。男孩心怀爱慕,梳理着母亲的长发。 阿马莱托的母亲不喜欢用搂抱和爱抚表达感情,她只对保持一定距离的爱慕感兴趣。苉雅越是想和阿马莱托保持距离,就越让他想起他的母亲。 阿马莱托来到一个装满鸡腿的盘子跟前。一根接一根,他在鸡腿的脚踝处切开一圈,再把腿骨抽出来。骨头抽离鸡肉时发出一声吮吸声,他很喜欢这个声音。有种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感觉,在把又一根去掉骨头的鸡腿扔向那堆鸡肉时他联想到了这个。被他扔向脑后的鸡骨头在墙上弹了一下,落进了垃圾桶。他第一次这么做纯粹是闹着玩儿的,当骨头直接掉进垃圾桶后,他吃了一惊。此后他一直沿用这个扔骨头的方法,至今保持着一份完美的纪录。 他要把用红酒、辣椒和芥末浸泡过的蘑菇塞进鸡腿里,这是他最喜欢的配方之一,对它怀有难以割舍的钟爱。他觉得或许也应该往鹅腿里塞点儿什么,但一条鹅腿里又能塞进几个蘑菇呢?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对苉雅·詹内绨令人泄气的欲望上,这导致他扔骨头的动作出现了偏差,他听见扔出的骨头撞到墙壁后,直接掉在了地上。没有命中,他又试着扔了一根,还是掉在了地上。 他试图不去想苉雅,但是越想把她从脑子里赶走,却越无法忘怀,落在地上的鸡骨头数量很快超过了掉进垃圾桶里的鸡骨头的数量。 阿马莱托开始跟踪苉雅。他的跟踪术相当纯熟,她一次也没能看清他的身影,但是知道他在监视她,确信只要她一转身,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在想怎样才能趁其不备当场抓获他。她同时也知道仅仅抓住一次是不够的,没听说跟在一个人后面是犯法的,而她的行为反倒会显得离奇古怪。阿马莱托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坐在家中梳头的时候,她也能感觉到他监视的目光。她会放下窗帘,在黑暗中坐着,生闷气,觉得他把她变成了自己家中的囚徒。她会猛地掀开窗帘,感觉他的目光侵入了房间。 她变得焦躁不安,眼角闪过的最微小的晃动也能把她吓得跳起来。当她转过头来时,什么也没有。她怀疑自己快要疯掉了,也许除了她神经有点失常、一惊一乍外,其余都是疑神疑鬼。这不是让人感到宽慰的想法。她在考虑怎样才能打消阿马莱托的念头,也许他需要一个女朋友?也许她应该反过来跟踪他?这是个诱人的想法,只是这么一来,这个男孩就会成为她世界的中心,然后她知道她会彻底发疯。 阿马莱托干掉一只公鹅 阿马莱托坐在小杏林里,观察那只企图上一只雌鹅的雄鹅。他不知道雌鹅会不会让雄鹅进到她里面。她蹒跚着走开了。阿马莱托发现自己的脸红了。 他想把自己献给苉雅,她应该知道怎样处理这份礼物。他会为她烧饭,打扫房间,冬天里背她走过泥塘,还要把她喂得又白又胖。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苉雅本人的意愿,固执自私的想象让他觉得苉雅肯定会对此感兴趣,只要时机成熟,她会愿意和他一起生活的。难道他不是个优秀的厨师吗?他在爱情和音乐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哦。 雄鹅仍未放弃上雌鹅的努力。阿马莱托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玉米,慢慢朝雄鹅走去。雄鹅往前走了几步,觉得它有保护雌鹅免遭入侵者伤害的责任。 阿马莱托一直在考虑如何处理他的鹅。有时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开酒馆,是为了赚钱给鹅买饲料。但是他拒绝出售它们,这是他亡父的遗愿,他那关于鹅和一场盛大的白色婚礼的梦想仍像幽灵一样游荡着,好像白色的鹅是新娘的面纱、礼服和拖地长裙,代替新娘婚戒的将是一只端坐在她手指上的小鹅……这是一个极其诡异的想法,但具有同样的法律效力。 他用口袋里的玉米粒喂着雄鹅,突然一把抓住它的脖子,熟练地一扭就永久终止了它“嘎嘎嘎”的叫声。 回到杏林里,他开始拔鹅毛。傍晚的阳光照在脸上,他一边呼吸着清凉湿润的空气,一边拔着鹅毛。一小片鹅绒飞进了他的鼻孔,他打了个喷嚏。生活多么美好。 他慢慢地挤出鹅的生命,用拧断脖子的方式送它们上西天。他每天杀一只,这是他的计划:一天一只。就像小孩子玩的雏菊游戏,一边摘花瓣一边念念有词:“爱我,不爱我……”而且,如果最后一瓣是“不爱我”,那就再折一朵花,重新来。阿马莱托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他的鹅。如果拔下的最后一根鹅毛是“不爱我”,他会再杀一只。 他要用他的手艺赢得她——一只肚子里塞满阿马尼亚克酒浸泡过的李子的鹅,但是不能用一只“不爱我”的鹅。他为此杀了很多鹅,每天都把拔下的鹅毛留在苉雅的门前。由于最后一根鹅毛总是“不爱我”,苉雅门前的鹅毛越堆越多。这是一份离奇无望的努力,拔鹅毛时,他脑子里想着的是她的乳头,手指在拔,大脑却在吮吸。他沉醉在对她的幻想之中。一桩十分危险的风流韵事。 有人不停地在苉雅门前留下鹅毛,这让她坐卧不安。 过了很久她才发现是谁把鹅毛留在她的门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没能在第一时间想到这是谁的杰作。 她房间里充满了白色的羽毛。她开始打喷嚏,每打一个喷嚏都会搅起无数的羽毛,这些飞舞的羽毛进而把尘螨搅得飞飞扬扬,让她打更多的喷嚏。她像是被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她先用羽毛做了一个枕头,做完枕头后又做了一床被子。枕头和被子完成后,她决定再做一个羽毛的床垫、一床被子和三个枕头。她蜷缩在绒毛床垫和被子里,枕着羽毛枕头,心想,这真是太奢侈了! 确实,这让她的睡眠稍稍燥热了一点,她的梦比以往多了些狂热的元素。她不认为这张床被带有执迷的病菌感染了,也不觉得她在这张床上睡得越久就越容易受到这种诡秘病菌的侵害。 弗朗西斯卡扫荡式的宣言 没人知晓的事情还是很多。弗朗西斯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拾柴火的?为了什么?她看见一根柴火就会停下脚步,捡起来,把它放在背上的柴火堆里。这肯定始于一根柴火,然后是第二根,接着是第三、第四和第五根。需要多少根才能集成一捆柴火? 你不得不说她老得太快了,一点儿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这绝不可能是在一天或一夜之间发生的,但她确实变老了,她背上的柴火也在增多。你几乎可以发誓说她背上的那捆柴火其实就是一捆岁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来计算她的年龄了,她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弗朗西斯卡用收集的柴火做了把大扫帚,开始扫大街,像是要把整个小镇打扫干净。她每天都在那里,带着那把长手柄上满是木刺的大扫帚。你可以和她说话,但她不会回答你,天晓得她是否听得见我们的话。往她耳朵里灌些乏味的陈词滥调,和她谈谈天气显然毫无意义,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和她进行深入的交谈。就连一声热情的“喂,弗朗西斯卡,你还好吗”也不能让她抬头看你一眼,或让挥舞的扫帚停下来片刻。 她不停地扫呀扫呀,扫到小镇的一头后,她会重新开始,从另一头往回扫。她总是把垃圾往镇中心广场矗立的教堂扫。她曾试图把成堆的泥土扫进教堂,但教堂的门对她紧闭着。受到阻碍后,她似乎对于把垃圾扫到教堂外面的广场上感到很满意,并把它们堆积在那里。 刚开始,我们看见她在清扫广场,并把垃圾往教堂大门那里扫,还以为她在为社区服务,直到她开始把尘土和沙砾往教堂里扫,我们才感到她的行为有点儿其他的意思。这是件奇怪的事情。我们当时没有把这件事和我们并不知晓的事情联系起来。我们没有把她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征兆。我们又能推断出什么呢?她的举止有点儿怪异,仅此而已。换个场合我们也许还会说她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弗朗西斯卡清扫的欲望丝毫不减,她已在广场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泥土,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停下来的迹象。如果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她握扫帚握得更紧了,扫得也比过去更坚决了。你能看见远处的她,在一小团扬起的尘土里。她的眼睛永远聚焦在她面前的泥土上。如果她抬起头,目光就会聚焦在远方的某一点——远处的地平线、街道的尽头、穿过广场的一道墙。没人记得她何时抬起头看别人一眼,也没有人试图阻止她。我们不去问她想吃点儿什么,要不要喝点儿水,我们都怕她。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我们确实怕她。我们对自己说,她变得越来越难以接近了,事实上是我们不敢去接近她,只要她不求援,我们为不用向她提供任何援助而感到庆幸。 当广场上的尘土积到半英尺厚的时候,我们在想弗朗西斯卡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接下来又要干什么?各种各样的猜想。她要建一个花园吗,用这些来自街道的尘土做花圃?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另外有人声称她要建造一座地堡,可是如果在一个有泥土的地方来做这件事肯定要容易得多,而且该用铁锹而不是扫帚,对吧? 她为什么要建一座地堡呢?也许是想挖一个地洞?而且,她又为什么要在镇子的中心建造一个花园呢?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只好随她去做这些事。她没给别人带来伤害,考虑到她每天从镇子的一头扫到另一头,你得说她是在为大家做好事。 艾米莱变得越发的焦灼不安。他假装没有发现弗朗西斯卡的任何变化,如果看见她在扫大街,或把一筐垃圾倒在教堂外面,他会说:“早晨好!弗朗西斯卡。你今天看上去真不错!很忙呀,是不是?”和她说话时他不再站在她的前面。他第一次杵在她面前时,她只管继续往前扫,把垃圾全扫到了他的鞋子上,当他站在那里抗议时,她继续往前扫,擦着他的身子走了过去。有那么一阵儿,艾米莱想象自己被她连同垃圾一起扫走了。他发现这很难堪,但是仍然继续着他短暂的单向交谈,只不过再也不敢挡在她面前了。 弗朗西斯卡的脸上积满了尘土,原先姣好的皮肤变得黑黢黢的,很难说是由于尘土还是总在户外待着的缘故。其实不用多说,这肯定是尘土和太阳合作的结果,加上她不停清扫时流出的汗水的作用。 她的上唇上还长出了很明显的黑胡须。就像放弃了清洗的想法一样,她根本就没打算去刮它。那是一个相对不太爱干净的年代,我们不像现代人那样经常洗澡,因为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闻上去还蛮不错的,少洗澡反倒让你更健康一些。所以不记得我们曾说过:“弗朗西斯卡,你该洗个澡了。”我们本来就不经常洗澡。 然而有那么一天,你突然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而冬天即将来临。同样的,很难说得那么准确,只是随着日子的缓慢累积,我们意识到弗朗西斯卡很久以前就停止洗浴了,她的皮肤变得非常黑,不是漆黑,而是一种深棕色,尽管当她因用力而脸红时,你还是能看见污垢下面的粉红色。 弗朗西斯卡第一幅着魔般的绘画出现在她开始扫地后不久。那是一个圆圈,也许说是个椭圆更准确一些,是用焦炭画出来的,画了一圈又一圈,以此来加重诉求的分量。这是某种象征吗? 它们开始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出现。 转过一个街角,画在一堵废墙上的圆圈可能会引起你的注意。第一次看见时你不觉得有什么,第二次似乎也只是一种巧合,直到第三次你才确信这是连环案件,然后明白自己见证了某人带有某种征兆的妄想。尽管这个妄想带有某种征兆,如果说征兆是指带有承诺的东西,这些幼女的深色卵子让你的眼睛无所适从。 这只深色的眼睛在注视着你,像是能看见你内心深处更黑暗的部分。让人心烦意乱的一瞥。这只眼睛像一面镜子,在看清它所揭示的东西后,你便会往后退缩。但是我们仍旧被其吸引,好像我们孪生的魔鬼本性终于显露出来了。这个被弗朗西斯卡黑漆漆的涂鸦所激发的畸形的幻想。 我不如如实告诉你们吧,她那看似乱涂乱画的椭圆其实就是她的阴道。 这是对她器官的一个较为准确的描绘。派兹托索剪掉了她的翅翼、她的蓓蕾,更直接地说,天晓得他受到哪个黑暗神灵的启发,割掉了她的阴蒂,剪破了她的阴唇。弗朗西斯卡用粗暴的笔触画出的椭圆,足够生动地表现了派兹托索留下的割痕。 封住她阴部的开口,他视网膜上只聚焦那一块肉。 弗朗西斯卡用粗糙的绘画宣布了艾米莱的所作所为。他把她缝死了。这个行为终止了她的月经,让她每次小便都要花上半小时的时间。 第五章 源自他裤裆的怪物? 源自他裤裆的怪物? 弗朗西斯卡的绘画具有某种惊人的威力,它让人想说真话。只有患了健忘症的人才能躲过此劫,尽管对于那些自诱导型健忘症患者是否也适用仍有待考证。画中流露出的悲伤让大家脱口讲诉起一件件最最离奇的事情,那些焦黑的洞穴,那些正在死去的屄中包含的失落,唤醒了旁观者内心的失落。 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弗朗西斯卡绘制她的阴道图画。它们就那么出现了,就像一夜之间贴满大街小巷的小海报,可它们又在为什么做广告呢? 弗朗西斯卡画里的黑镜子拥有骇人的魔力,它们是带有负同情的黑色深井,让旁观者胆战心惊,觉得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更糟糕的还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种极端不安的倾向,像压垮身临高崖者的那种令人目眩的亢奋。一种想往下跳的奇怪愿望,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退缩一步。还没有一点准备,就已坠入到深深的自我之中。 有那么一个时期,为了破坏别家的水源,女人会把自己淹死在水井里,这是她们在以灾难性的方式对受到的轻慢进行报复,难道这些属于弗朗西斯卡的深井是她投入本地水源的毒药?把自家的水搅浑? 或许这些画最想表现的是这个世界的中心里暴力的本质。镇上的人们饱受这些图画的折磨。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大家会不时回头看一眼,总觉得有人在监视他们。落在后背上的目光像针一样扎着他们,而且总是扎在脆弱的地方,揭开伤疤,让旧伤口重新裂开。 吉安尼吓坏了。 这不是他的女儿。吉安尼看见她的时候,差点儿吓昏过去。同时,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现在看到的女儿与他亡妻向他宣布怀孕时寄给他的明信片上的肖像一模一样。即使这个变成了怪物的女孩曾是他的女儿,这个老太婆现在也已不再是了。难道他的人父身份是源自他的裤裆?毫无疑问。 吉安尼一眼就认出了那些黑眼睛,那是些黑色的屄,他想,一个了不起的阴道眼睛,像黑色圣母马利亚的眼睛。他并不知道这些搅得大家人心惶惶的作品出自他女儿之手。 它们是一个人内心最深沉的悲伤的标识。悲伤是一种极易上瘾的毒药,一旦尝到它的滋味,你就会欲罢不能,你的胃口永远得不到满足,悲伤之杯永不干涸。吉安尼喝得越多,面包就烤得越少。 弗朗西斯卡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了。西娃娜试图和她说话,但弗朗西斯卡只是点点头就走开了。 弗朗西斯卡不再和我们真正地生活在一起了。很难说她是否还属于人类。不是说她就不再是人了,但你敢肯定她变成了另一个种类——不是比我们低等,而是比我们高等的种类。 吉安尼对女儿奇特的想象感到困惑,同时也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他辜负了她。他在思考怎样才能在自己和女儿的眼中赎清自己的罪孽。但他仍然不敢接近她。为什么他在面对女儿的经血时显得如此无能?他觉得自己在与那个根本的背叛同流合污。尽管他有一个巨大无比的肚子,里面却没有一点点仁慈和善良。 母马的蹄子 西娃娜气喘吁吁地往家赶,门洞里那只盯着她看的深色眼睛拽住了她的脚步,她想起了一件已经遗忘的童年往事:与父亲一起坐在长满西红柿的田边,熟透的西红柿在盛夏的阳光下开裂,冒出红色的汁液。 “整个山丘看上去像是在和你一起流血。”父亲的话让她大吃一惊。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都有点儿尴尬。父亲离开了,西娃娜捡起一个裂开的西红柿,用嘴吸出里面的汁液。他父亲关于山丘和她一起流血的意象有种诡异的抚慰感。出于好奇,她把手指伸进自己流血的阴户里,尝了尝带点甜味的经血。同时还尝到了一丝腥味,某种最本质的骚动和繁殖力。难道这就是她流血的土地?嘴里的血腥味和西红柿的味道混在了一起。 这件往事让她对父亲多了些尊敬。他虽然话不多,但会以某种特有的方式让你觉得安全可靠。吉安尼呢?他连最基本的责任都没有尽到,在女儿成为女人这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上,他的无能尤其让西娃娜感到愤慨。面包房把弗朗西斯卡变成了一名孤儿。西娃娜打心底里知道,跟弗朗西斯卡一样,她对“塔兰图拉”的向往源于自己对吉安尼的情感。吉安尼烤面包的手艺和床上功夫都不错,但这是不够的。她告诫自己道:“我不是在和面包匠,而是在和面包房做爱!” 吸引她的因素包括气味、肌肤和因为待在那里而获得的一种目的性。性爱本身让人愉悦,不过她是在利用吉安尼,很高兴能从修复盘子的工作和胶水味里脱出一会儿身来,告诉自己,他并不是她梦想的“鸡巴大王”。不过她越琢磨反而越糊涂:到底谁是施虐者?受虐的又是谁呢? 她知道自己已下定决心。她曾经看到过一匹种马试图上一匹母马,母马的蹄子一次次击中公马的胸脯,制止它的企图。让西娃娜惊讶的是公马的骨头居然没有被踢裂。不过她并不那么在乎那匹公马,开始为母马喝彩叫好。她内心的某个东西被打破了,她的耐心和对吉安尼的柔情蜜意被厌恶稀释了。不清楚她厌恶的是吉安尼还是她自己,也不确定吉安尼对弗朗西斯卡的辜负是否等同于对她的辜负。她喃喃自语道:“结束了。” 她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到肚子对自己所做决定的奇特认可。她眨了眨眼,当意识到自己还站在画着潦草粗糙的图案的门前时,她一下子有点儿目瞪口呆了,觉得自己离开过这里,又回来了。她转身背对门洞里向外张望的黑眼睛,朝面包房走去,她的脚步重新充满自信。回避是没有用的,最好在信心丧失前告知对方。 她在面包房后门口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敲门时,眼前再次出现母马扬蹄猛踢种马胸膛时展现出的生机和活力,她进到了面包房里。 她不确定是什么让她更诧异,是她声音里的冷酷,还是她话中自认为诚实的部分。吉安尼从面粉堆里抬起头来,但没等他开口,甚至还没等他决定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就听西娃娜说道:“吉安尼,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恶心的人。如果我不得不再闻一次你放的臭屁,我会亲手宰了你。” 说完她就离开了。 科斯塔的暗示 斯泰法诺·科斯塔坐在家中。他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张纸,还有那只假手。他往那只手里塞了一支灌满墨水的钢笔。 他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那只拿钢笔的手。他闭上眼睛,在前额中央那块特殊区域里创造出手的图像。那只手出现了一小会儿,又消失了。他睁开眼,重新凝视着那只石膏手。 现在,他以一个多情恋人特有的专注把残缺的手腕缓缓移向石膏手,再把断肢插入那只严丝合缝的假手里。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做爱时的感受。他感到“手”进入了他。 他闭上眼睛。在他前额的正中央,那只手出现了。他的手。他试图移动钢笔,动作很笨拙。 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把目光集中在石膏手以及它和钢笔接触的部分。他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成功地在一页想象出来的纸上从上往下写下了一笔。这一竖似乎用去了他一生的时间。 记得自己还是个年轻小伙儿的时候,曾有一次,他从公寓走路去房东家。途中他盲肠炎发作,疼极了,他记得那是他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路。 他写下了一竖:“I”。一个开端。 “I。” 这个垂直平面连接天和地。从身体的角度来说它代表人的脊椎,一端连接大脑,一端通到肛门。“I”探索人的这一至关重要的矛盾,生活正是由这两个区域之间的冲突与调和构成的。一端是那么尊贵,看起来难以启及;另一端却如此的低俗和基本:一个由屁股、土地、粪便和重量组成的世界。是“I”解决了这一矛盾——一座连接纯洁的思想王国和遍地粪便的现实世界的桥梁。 科斯塔大声读出自己写下的字母,又咕哝了几声。他对自己说,对于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农民来说,还真不赖。 他把注意力首先集中在元音上:I, O,A, U,E。 元音是发音的核心,他心想,哭泣、呻吟、性高潮、呜咽、哀号,都依靠这些基本的发音。辅音给出定义、节奏和形式,但元音是语言之歌的内耳。 被折弯腰杆的科斯塔想挺直了 科斯塔想出门转转。他先得刮刮胡子——他已有一周没刮胡子了。他的胡子本来就难刮。他喜欢那种扎人的感觉,在给胡子抹上肥皂沫前,他先用手搓了搓脸。胡楂儿很长,剃刀又不快,等他刮完,脸盆里的热水早凉了。尽管颈子和脸火辣辣的,不过他只在下巴下方割了一个小口子,没有什么大伤害。 他往脸上泼了点儿冷水,好让血液流动得慢一些。把黑色的胡楂儿冲下水池给他一种解脱的感觉。他很想体验一下户外的生活,都有点等不及了。天色已近黄昏,他太想去镇上逛逛了,一点也不担心待会儿得摸着黑回家。 他来到大门前,用大拇指把门闩往上一拨,再使劲踹了门一脚。门快速地反弹回来,在门回到原位、门闩重新扣上之前,科斯塔闪身而出。踹门给了他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他感到一种近乎优美的活力,决定放弃骑他那辆黄色脚踏车的乐趣。 他还不是很习惯空气接触到光秃手腕的感觉,但甩开胳膊加大步伐带来的新鲜劲儿让他欢欣鼓舞。 等他赶到镇上,天已经全黑了。他东转西转,一个熟人也没碰上,便自我怜悯起来。他曾期待某种形式的欢迎。他知道这么想很荒唐,但还是有点泄气。他发现脚下的泥土那么松软,奇怪自己过去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 吉安尼不在家,科斯塔有意避开苉雅的家,在经历了那番过度的亲密之后,他有点害怕再见到她。他胆怯了。绕着“塔兰图拉”和教堂转了三圈以后,他朝“阿马莱托”走去。该吃的吃过了,该喝的喝完了,接下来干什么呢?他有点后悔把脚踏车留在家里了。 转过街角后他看到了小酒吧,他身体里某些东西开始平静下来。 三小时后他还在“阿马莱托”。他吃了牛肉,他吃了蘑菇。他喝了红酒,一人干掉一瓶,接着是威士忌。生活多么美好,世上所有的苦水都被倒空了。他在考虑离开前是否允许自己再喝一杯,还有就是这么做会不会高兴过了头,反而让自己犯糊涂。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他决定不了喝还是不喝最后这一杯,通盘权衡着自己的选择。他可以买一杯酒,喝掉它;他也可以不买也不喝;他还可以买一杯酒,看着它,用鼻子闻闻,但不喝。不过他开始沉溺于这些绕人的问题这件事本身已经足以表明他不需要再喝一杯了。他发现自己的逻辑值得玩味,但如果手里没有一杯酒,又怎样玩味他的逻辑呢?算了,他心想,到此为止吧。我能够想得这么透彻,足以说明我不需要再喝一杯了,我需要的是保持头脑清醒。 解决了一个这么棘手的问题之后,他感到一阵轻松。这时,他意外地发现阿马莱托出现在他身后,把一只干净的小酒杯放在他面前,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嘟囔着:“这杯算我的。”又给他倒满了一杯威士忌。 阿马莱托不喜欢科斯塔。科斯塔个头儿比他高。阿马莱托喜欢在科斯塔坐着的时候与他聊天,他觉得这稍微给他一点儿高度上的优势。 科斯塔觉得阿马莱托是个自以为是的卑鄙小人,但是很乐意喝他酿制的酒。如果不用付钱,那就更让人开心了。 西娃娜和她堆满碎盘子的房间 刚开始,西娃娜并不喜欢独自居住,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孤单过。难道是独居使她意识到了人生的孤独?渐渐地,她开始向自己妥协,伴随孤独的恐惧变成了独处一室的乐趣。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的快乐,那就是知道自己具备应付孤独的能力。这就足够了。 有时候她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她在乡下一个贫穷的地区长大。生机勃勃的智性生活割断了她的乡村根源。有时候她真希望重新变成一个乡下小丫头,给奶牛挤奶,用薄棉布把酸乳酪中的水分拧出来。她对自己说那样的生活多么简单,尽管知道其实也并不那么简单。 她开始从事一项奇特的创造——创造自我。在她感到恐惧的时候,这么做给予她力量和安宁。 她修复破碎盘子的手艺源自一个偶然事件。当时她正和朋友共进晚餐,失手把盘子掉在了厨房的板凳上。盘子整齐地摔成了两半。她不听朋友的劝阻,执意要把破碎的盘子带走,发现修复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她为此花费了不少时间,并且意外地发现这项简单的工作竟然带给她很多乐趣。做这件事情本身成为了一种修炼。修炼的又是什么呢?乐趣是从修复破碎物件的过程中获得的。她暗自笑了起来。要是家庭关系也这么容易修复就好了。笑容消失了,痛苦重新回到她身上。她集中精力打磨干了的胶水,直到一点黏接的痕迹都看不出来。她打心眼里知道,这件活计完成得很漂亮。 她的朋友把修好的盘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找不到一点破裂的痕迹,也明白了这活计有多漂亮。她朋友接下来问她可不可以把这套盘子里的另外两个也修理一下。那两个盘子破损得更厉害。她至今还保留着那些碎片,三年过去了,她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打理它们。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事件演变成了一门职业。她没做任何形式的广告,全靠朋友间的口口相传,而且她也不好意思按自己花费的时间收费,只好少要报酬,多干点活儿。尽管如此,这份工作带给她自尊和不算丰厚的收入,足以用来支付房租和喂饱自己,在有兴致的时候还可以去夜店喝上一杯。 在修理破碎的盘子和花瓶的过程中,锡黏合剂挥发出来的气体让人兴奋。让微妙的和谐重新回到婚姻争执的牺牲品(那个用力摔到墙上的珍贵盘子)上。 派兹托索曾送来一只破裂的酒杯。在他日常的礼仪下面,流露出某种鬼祟和难堪。他解释说这其实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什么后果,不过也许她可以……?好吧,我把杯子留在这里,修好后可以和我说一声吗? 尽管西娃娜是个颇有天赋的工匠,可还是有件事情在困扰着她:不知道是因为她手艺太好,以至于不停地有人找上门来,还是由于她手脚太慢,或者是脑子在胶水的作用下慢慢坏死了,她手头有些活计似乎永远也做不完。 碎瓷片在墙角的盒子里或者床下一藏就是好几个月,她从来不把它们翻出来。这些修复请求大多来自朋友,她会说:“不用付钱,乐于效劳!”一句拙劣的客套话,她很快意识到做这些要花费多少时间,恨得直想踢自己一脚。朋友们不好意思询问修复的进度,出于羞怯也不愿意要回他们送来修理的东西,而出于礼貌,更不能流露愿意为此多付钱的意图。 碎片增长的速度大大超过了西娃娜的修复能力。她不知道今年的碎盘子是不是比往年多。小镇的和谐和摔碎的物件之间是否存在一个看不见的公式?如果有的话,是成正比还是成反比?更多的碎盘子而不是打断的鼻梁?还是那些碎玻璃只是一个开端,是即将来临的暴力那破碎的征兆? 房间里堆满了碎瓷片,有的细如发丝,有的粗糙开裂。她想象自己坐在房间里,整个房间成了由全镇破碎碗盘组成的坟墓,埋葬了她,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哪怕她干得再快,每完工一个盘子,又会出现三个需要修补的盘子。 一夜情 西娃娜沿着大街往前走,碰巧看见“阿马莱托”门前坐着一名孤独的男子。一只手,一条光秃的手臂,一个孤单的男人。天已经很晚了,她决定进里面坐坐。 他的长相让西娃娜心生欢喜。她背对他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从那里能看到他在吧台后面镜子里的影像。坐下时,她暗自一笑。她朝镜子观望的时候正赶上他把头扭开;当他回头去看她在镜中的影像时,她把头扭开了。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他在微笑。 有一种快感西娃娜不太熟悉,那就是砸碎玻璃器皿给人带来的快感,把值钱的花瓶朝墙上摔去,一边尖叫一边低头躲闪。有时候她也想把手头正在修理的东西扔得远远的,不过她克制住自己的欲望,眯缝着眼睛,像玩拼图游戏一样把碎片摆放在属于它们的地方。对她来说,这一刻非常庄严。当他们谈到这一点时,科斯塔立刻表示赞同。他建造围墙的经验与此有着相同的魔力和愉悦感。他从来没想到他俩从事的职业存在着某种联系,把石墙和碎盘子结合成一体。 科斯塔对西娃娜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她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很想问他是否愿意去她那里,然后……然后干吗呢?看看她的碎瓷片? 科斯塔开玩笑地说也许她可以把他的断手粘上,他俩都笑了。她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就抓起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他们的手搁在桌子上,相视而笑,她随后说:“见到你真高兴。” “临走前再来一杯威士忌?”科斯塔回答道。 “算了吧,”她说,“如果粘盘子的时候手发抖,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她站起身,谢了谢他,就离开了。她有点困惑,责怪自己,问自己:既然被这个单手美男子深深吸引,又为什么要逃跑呢? 她转过头来,发现他正注视着她。她挥挥手,他抬起一根手指头,手还在桌子上放着。她停下脚步,冲他笑了笑。她很矛盾,不知道该干什么,脚底像生了根一样,同时想把这个男人的根放进自己的体内,一种欢快的感觉。哦,天哪,她心想,他看见我在这里晃来晃去,肯定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更知道我想要干什么。 科斯塔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站在狭窄的街道那昏暗的灯光下。决定了。她吸了口气,准备回到店里。她在脑子里预演着要说的话:“哦,让碎盘子见鬼去吧,它们可以等着。我又考虑了一下,喝杯威士忌真是个不赖的主意!” 她的白日梦被一个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划破了。 是吉安尼。虽然还隔着几条街,但他正朝这里走来。她匆匆走进小酒馆,对科斯塔说:“跟我去喝一杯,很想和你聊聊,但我不能在此久留。” 看见她用双手紧紧抓住自己柔软的屁股蛋子,科斯塔有点手足无措。他把自己的手也放了上去,轻轻捏了一下,他们的手在她的臀部缠绕在了一起。 “哦,天哪,太好了,”她说,“你要是再捏一下,我就要到高潮了。不过慢一点儿,甜心,慢慢来。” 他们立刻达到了高潮,尽管这其实还是花了一点儿时间的。一道令人欣喜的肉欲谜题。身体之谜,最慢的过程也许就是到达高潮最快的途径。 面做的玫瑰 吉安尼想她想得死去活来,盼着她能回心转意。他不仅盼着她回心转意,还盼着她回首转身。揉面是件让人伤心和折磨人的差事,不知不觉中,面团就被搓揉成阴茎的样子,软塌塌的阴茎——如果世上真有这种东西的话。他是一杯不虔敬的鸡尾酒,里面掺杂了悲痛、自怜和性饥渴。比过去更饥渴了。他要把她夺回来,一定要。 下意识地,他手里的面团被捏成了一个玫瑰花花环。太悲催了,太切合他的心情了。他把花环揉成一团,重新开始揉面。他用做面包的原料做了很多玫瑰,带刺和花瓣,再把这些面做的玫瑰放进烤箱烘烤。 他给花瓣镀了一层奇异的“面包匠红”,玫瑰的刺尖尖的,烤得有点儿过,差一点儿就烤煳了,这给了它一种奇特的真实感。活儿干得不赖。奇怪自己过去怎么没想过这么做。叶子上的绿色和逼真的锯齿形状让他格外骄傲。 他思量片刻,不知道是带上这些玫瑰去找西娃娜,还是把花留在面包铺里。把玫瑰放在橱窗里肯定会吸引顾客和路人的眼球。不过这些花是为她做的,是爱的象征,或许他能借助自己的手艺重新赢得她的心,并以此表示他是个深爱她的好人。他不去理睬耳边一个阴暗的嘀咕声:“她是个狗日的婊子!”根本就没听见。他耸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弯腰去闻烤出来的花卉。他要先让它们冷却一下,这样会结实一点儿,便于携带,但是不能冷透,那样一来,香味就没有了。他要把她夺回来,一定,一定能,对此他充满信心。 人在做爱时发出的声音与很多声音相似,但又不同于任何一种声音。你只要听见了就会知道,也知道自己不会听错。这种声音不同于水从浴缸排水口流出时的汩汩声,也不同于公狗母狗夜晚互相追逐时发出的声音。它很接近猫在发情期对着月光的嘶叫,但还是不完全一样。它也不同于搬运钢琴的男人发出的喘息声。也许正如人们所说,世界上不存在两种相同的声音,但就像萨克斯管,只要你听见了就不会弄错。 吉安尼爬上西娃娜住处楼梯时听到了那个声音,他暗笑了几声。令人愉快的声音,他心想,西娃娜楼下的邻居是对激情四射的夫妻。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吃吃地笑出声儿来。在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往楼上搬运的过程中,笑声使得双腿轻快了许多。 新出炉的玫瑰还散发着一丁点儿香味。来这里的途中,他绕道去了趟“阿马莱托”,在那里逗留的时间超过了他的预期,现在稍微晚了点儿。他喝得或许也多了点儿,不过阿马莱托酒只会让你呼出的气息更加香醇。他的嘴唇和口腔里黏乎乎的。开始爬楼前,他在正在交媾的邻居门前稍作休息。他的耳朵在捣鬼,声音停止了,或许那个声音根本就不存在?或许这种肉欲的合唱是他耳朵制造出来的,用以抚慰他的性饥渴?再爬一层就到了。她会让他进门吗?他希望如此,不管怎么说,他带来了作为礼物的花朵。 他上到二楼,这是这栋小楼的顶层。他停下来,把衬衫塞进裤腰里,想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点儿,在完成这个有难度的动作时,他不得不把新烤好的玫瑰夹在两腿之间。就在他准备敲门的那一刹那,某个东西制止了他。 人在做爱时发出的声音与很多声音相似,但又不同于任何一种声音。它不同于压缩空气冲出气囊的声音——也许很像?不管相同还是不相同,可能相同还是可能不同,吉安尼听到的声音没有欺骗他的耳朵。 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愣在那里。他坐在楼梯的顶层。他要把门踢开,他要把玫瑰丢在她看得见的地方,他要大声羞辱她…… 当然,这样的事情他最终一桩也没有做。他静静地哭了一小会儿,然后像收拾一副残牌一样把自己归拢了,捡起玫瑰,慢慢下了楼。人在做爱并享受一个美好、精心制作的高潮时发出的声音跟随着他出了门,一直来到大街上。随后声音消失了。嗯,他心想,玫瑰花放在店铺橱窗里一定很漂亮。 回家的路上,吉安尼努力想把听到的那个声音抛在脑后,可越不想去想他们,越是不停地想到他们。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他怒火中烧,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受藐视后的羞辱。大脑在偷听他们狂热的交媾。就是否认识那个人而言,他在想象哪种情况更糟糕。尽管他试图说服自己是他的耳朵在捣鬼,但他确定西娃娜的房间里当时有两个人。他通过自己的“天耳”听到了床架猛烈撞击墙壁的声音,床架也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头盖骨。 吉安尼睡不着觉。他给西娃娜起了个新名字——“稀巴烂”。这么做也没让他感觉好到哪里,不过还是有点儿帮助。他琢磨着怎样利用店铺的橱窗。他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操作。也许他可以去向阿马莱托咨询一下。有个做酒保的朋友很危险。不管什么时候,哪怕和他打个招呼也必须喝上一杯。好吧,也不是非喝不可。难道他是个酒鬼?他只在社交场合才喝一点儿酒,只不过他最好的朋友碰巧是个开酒吧的。他知道橱窗肯定与某个东西有关联,但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对,他要去找阿马莱托谈谈。借助一杯酒,他俩总能想出个办法来的。 第二天,阿马莱托的一句话就让一切水落石出了。在弄清了那个在他脑子里操他所爱的人并让他睡不着觉的家伙的身份后,吉安尼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再次见到斯泰法诺·科斯塔先生的时候,又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可以想象一种傲慢的沉默和让对方羞愧的眼神,激发他的负罪感。嫉妒像一排巨浪盖过他,他居然从中感受到了某种享受。 稀巴烂。婊子。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她!他把橱窗打扫干净,把玫瑰陈列在里面。除了稍微有点儿可怜巴巴的样子,玫瑰看上去还是蛮优雅的。就目前的状况来说,他对这样的效果颇为满意。 吉安尼的第二次光临 吉安尼决定去逛窑子。在此之前他只去过一次,是在喝醉酒的情况下,即便只是跨过那道门槛,也需要一点儿虚假的勇气。他曾和一个攒钱旅游的姑娘喝过一次茶。他们之间的谈话涉及烤面包和卖淫,面粉和皮肉。姑娘承认自己搞不懂男人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她理解不了他们的这种嗜好。他也解释不清。 尽管如此,他们之间还是达成了某种理解,他付了钱,脱光衣服和她待了一个小时。她对他温柔之至,对此他颇为满意。她吻了他的嘴唇,他曾听说妓女从来不这么做。她用拇指摩擦他的前额,他“天眼”所在的位置,这让他格外感动。 她说她叫艾咪,对此他很怀疑。这是她的真名吗?或许这只是她上班时扮演的一个角色?肯定是这样,他心里想。尽管如此,他还是幻想着能在她下班后和她再见上一面。他同时也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幻想而已。 那是他的成人礼,是一个男人要做的事情。在跨越那道门槛之前,他的男人气概都是暂时的和未经证实的。这是一种与圣饼和红酒不同的证实。是吗? 但是这个二次光临有点诡异。第一次来这里时他是无辜的,全凭一股青春期的骚动。这种骚动不见了。现在这里更繁忙了。女人们在房间里工作,等候的男人在看一个女人对着一面墙说话。女人告诉墙,她五岁时就成了孤儿,她在想这是否与自己现在靠和陌生人睡觉为生有关。她转身面对房间里的人,说道: “我并不享受那个。我知道我做得很好。我只是不享受。” 她开始展示她的技艺。她骑在一把椅子上,用椅子摩擦自己,白色短裤在椅背的摩擦下撩起放下。吉安尼把头扭开了。 所有这一切让他感到极其不自在。他喝着茶,注意到这女人的声音固定在某种服务性的假笑里,和过去几乎没两样。他没能完成他的第二次光临。骑在椅子上的女人的表演给他一种恐怖感。整个过程让他无比沮丧。 当然,他心想,他愿意和一个穿短裤的女子共度一段美好时光,但不仅是为了那些机械动作带来的快感。一个愿意和他做爱的女人,他们之间存在着共同的欲望——这是他想要而妓院恰恰不出售的东西。白色短裤让他想起了亡妻,所有这一切让他倍感悲伤。他喝完茶,起身准备离开,一个女人来到他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衣领上。 “你不会是要走吧?”他为自己的畏惧感到遗憾,但也无能为力。幻觉已经被打破,他竟有一种欣慰感。他逃走了。 回家的路上,晨光里的店铺显得那么的陌生。他用一种与他兴冲冲跑去妓院时完全不同的眼光看着它们。也许他的酒醒了?天空中的蓝光里有一种很深的色调,回家路上看到的这片蓝光,竟给了他一种幸福感。 吉安尼的阳痿直接源于嫉妒。此前他从来没有阳痿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开始时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发现自己一想到西娃娜就怒火中烧,还有揉面时想起以前一接触到面团就会激发起对她肉体的欲望,也让他怒不可遏。 他现在做出来的面包软塌塌的,面包棍则成了大伙的笑料。他能听见他们成双结对经过时发出的窃笑声,当恋人们离开橱窗后,往往会大笑起来。虽然看不见,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会先听见他们的评论,随后这对恋人会发出轻浮的笑声。有时候吉安尼想冲到大街上,就过路者对橱窗里软塌塌的面包做出的猥琐评论与之理论。一天晚上,他无意中看到自己投在橱窗里的影子,心想,真是遭透了! 愤怒消退后,他想到了性,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性失去了兴趣。他对食物也失去了兴趣,整个人在萎缩。他工作的时候不再吃东西,工作完了也没有一点儿食欲。最糟糕的是,那份让他怕得要死的工作正在逼近:一年一度让他蒙羞的复活节面包。 他们短暂的风流韵事结束之后 与西娃娜约会之后,科斯塔比过去更怯懦了。他在她的怀抱里找到了某种安慰。他本想借此轻松愉快起来,结果却发现自己反而充满了负罪感,确信自己背叛了苉雅、西娃娜和他自己。越想心情越糟糕,越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他的懦夫特征就越表露得确凿无疑。他决定不再去镇上,并开始禁欲。 虽然发过誓了,做到不食言还是相当困难。他发现自己总是精力过剩,过一会儿就会让自己有气味的种子惬意地流出来。他开始以一种让人担忧的频率手淫。越想约束这方面的精力,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类似酵母的味道从床单下面飘出来。他对自己说,一个人睡的好处是:无需争论谁睡湿了的那一边。 把自己沉浸在字母里,说服自己这是重新获得自我价值的途径,并把此当成一门职业。这算得上一门职业吗?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希望借此带给他坚定,至少带给他足够的支撑,帮他度过每一天。字母“F”的形状让他困惑,它到底暗示着什么?一架损坏的梯子。他最终能到达“Z”吗?如果到达了,接下来干什么?去编写一本字典?他闭上眼睛,再次想象石膏手变成了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他感觉到了眼眶里的泪水,为自己的自怜感到恶心。想激发自己去做些大的事情,重新找回丢失的目标感。待在家里虚度时光!尽管不停地诅咒自己的懒惰和胆怯,但他还是感到自己被打垮了,不再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用处。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长久地待在家里,质问自己为什么一跨出家门就害怕得要死。他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他正在经历的一个阶段,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名隐居者。 西娃娜,在听不到科斯塔的消息之后,惊讶地意识到自己连这个男人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放荡行为做了一番简要的责备,不过语调听上去不是那么令人信服。尽管她很享受他们度过的那个夜晚,斯科塔离去后她还是感到一阵轻松。很高兴他们没向对方做出任何承诺,她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更复杂。至少这件事帮她摆脱了吉安尼。 真的摆脱了吗?她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和吉安尼一刀两断。这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原因做出的正确决定,还是为了一个正确的原因做出的错误决定?还是她根本就没有真正做出任何决定?实在太绕人了。 现在她给吉安尼带上了绿帽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爱过这个长得像头肥猪的面包匠。一点儿也不过分地说,他是众人嘲笑的对象。她只不过是在可怜他?还是在可怜她自己?一个缓解她孤独的人?尽管如此,她还是对他的热情以及面包房里的仪式不能忘怀。不过她发过誓不吃回头草,没什么好说的了。 对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的思考竟让她如此沮丧。也许她总算因为一个正确的原因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难道她和吉安尼就不能忘掉过去,仍然做好朋友?她身体上还残留着浓烈的记忆,两个沾满面粉的人像花儿一样盛开在条凳上。她眷念他的肉体带给她的淫欢。是不是出于骄傲她才不肯回到他身边?怀念他们之间精神上的共鸣,以及在充满面包香的面包房里有关面包和面包匠的讨论。 不知怎么搞的,她一下子想到了弗朗西斯卡。一个多么可怕的转变。她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触。西娃娜那时就知道弗朗西斯卡和面包房保持着距离,能感觉到她咬紧的牙关,好像上下牙被胶水黏住了一样。 特里莫托的白昼和黑夜 吉安尼把肩上的面粉袋甩到条案上,空气中腾起一团细细的粉末。他看见了源自腋窝并顺着手臂往下流淌的汗水,从前额流下的汗珠扎着他的眼睛。刺痛让他想到了用来划开面口袋的刀子。他不想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屠夫,但是这个图像留在了他的脑海里:一把刀像划开肚皮一样划开条案上的面口袋。空中飘浮着更多的粉末,像白色的薄雾,把蜘蛛网都染白了。蜘蛛吃着面粉——他怀疑这些蜘蛛会变成素食者,进化成粉末状的生物,像潮湿的白珍珠在黑暗中发光。看着它们精巧地编织蛛网,每根蛛丝上都留下了蜘蛛细小的白色踪迹。有时他会想自己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我像猪一样流汗,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他还从来没见过猪流汗。 汗水顺着鼻翼往下流,沿着脖子流到胸前,汗珠随着他把装着刚出炉面包的烤盘拉出烤箱的动作摇晃着。他晃了晃脑袋,又推进一盘面包,同时甩出一片水珠。 吉安尼内心充满悲伤。他体内的水分随时准备喷涌而出。随着横膈膜的收缩,身体上股股肥肉在跳动。他战栗的身躯在不停地抖动,发出哭泣的声音,膝盖相互磕碰,一堆肥肉在晃动。他辜负了他的女儿。 他为什么隔这么久都没去看望弗朗西斯卡? 他用手绢擦了擦脸,擤了一把鼻涕。面包表面的棕黄色就要烤出来了,没时间了,他只能出门喝一杯酒。他吸了口气,准备了一下,站了起来。 面包的香味像一条外出散步的忠犬,跟着他出了大门。他累极了。以前有这么累过吗?每滴汗水里都饱含着疲倦。他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决定蹲下来。降低重心带给大肚皮的舒适证明了他这一举措的英明。他能感觉到两瓣肥大的屁股在他重量的作用下撑展开来。他是只大肥猪,一团蹲着的肥肉。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睡着了,但是他梦里噩梦般的气味被钻进鼻孔并把他惊醒的气味延长了——那是烤焦了的面包的噩梦般的煳味。 吉安尼惊呆了。他还从来没有把面包烤焦过。到处都是糊味,他不得不把这批面包全都扔掉,掺了奶油的圆面包和蛋糕,还有刚烤好的面包棍,整整一大箩筐。用来喂猪都不行,他心想。被烟熏得头昏脑涨的他来到“阿马莱托”。他不需要一杯酒,他需要一瓶酒。他居然把东西烤焦了。由于他愚蠢的错误,面包房里充满了刺鼻的焦煳味儿。 第一杯酒下去后,嗓子稍微清爽了一点儿,但烟味还在,这让阿马莱托酒有了一股煳杏仁的味道。第二杯酒在他嘴里留下了令人作呕的甜味,不过暂时缓解了嗓子眼儿里的焦煳味。煳面包的烟气进到了他的肺和肚皮里。他闻起来就像一个烤焦的面包。他又喝上了。 他知道自己不喝到吐是不会罢休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前景竟让他欢欣鼓舞。他露出一个受挫败后的怪异笑容,接下来的两杯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他打起精神启程了,知道自己对此完全能胜任。 他觉得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希望能睡上一觉。 他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试图让四周旋转着的东西停下来。他闭上眼睛,这样更糟糕。肚子里的一个巨大漩涡把他整个人拖进了旋转的轨道,他身上所有的固体部分全都变成了液体。 他睁开眼睛,把目光固定在窗框的一个角上,好像如果用目光抓住什么,整个房间就会停止旋转。让他高兴的是,旋转真的停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旋转游戏又开始了。他努力用眼睛把自己稳住,他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了。嘴里的唾液变成了胆汁。 一阵巨大的痉挛像海啸一样从他体内汹涌而过。接连三个饱嗝之后,一阵轻微的恶心,苦味涌进了嘴巴,冲进了鼻腔。第二波痉挛从他漩涡的中心一穿而过。 他把自己从漩涡深处拖了出来,坐起身来,这时,第三波痉挛又抓住了他,就像肚子上挨了一拳,只不过这凶狠的一拳是从里向外打的,这老拳是由气体和水组成的。他坐在床沿上,身体前倾,感觉到自己奔涌着朝着夜空喷薄而出。 他非常确定第二天会有所好转,却意外地发现情况更糟了。 凶猛的痉挛是过去了,但是在他全身遗留下了更有害的东西。一堆由烟雾、阿马莱托酒、煳面包和陈汗组成的混合物。如果说他对什么还有点儿胃口的话,那就是睡眠。他待在床上,所有东西都让他反胃。鸟儿唱出的歌让他反胃,透过窗帘的阳光让他反胃,他处在一个反胃宇宙的反胃中心。 他有被浇灌的需求。他吞下几大口水,感觉像泥浆似的顺着喉咙往下流。他洗了把脸,冷水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又喝了几大口水,绿胆汁的味道还是很浓。又是一大口,漱了漱口。他需要把内脏擦干净了重新开始。怎样擦干净一个人的内脏?昨晚他倒是这么做了,擦得很卖力,用毒液把它擦洗了一遍。他感到某种微小的改观,但伴随着一个奇怪的结果:水的洁净让他发现自己的心情有多腐烂浑浊。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呕吐物上。他需要水桶、抹布和拖把。 擦洗地板,冲着这摊恶心的东西发呆。他曾经帮一个朋友杀猪,那是他朋友第一次干这种事儿。猪是十分有用的牲畜,猪的全身都是宝。为了去掉皮毛,他们不得不把猪放在一个澡盆里煮。煮得有点儿过头了,当他们把猪往外提的时候,整头猪散了架。眼前是一幅让人震惊的景象:每人手里拿着一条猪腿还是猪胳膊——那头猪可怜的肘子。 他们不得不把猪肉一块一块地往外捞,一锅肉汤,没办法,只好紧咬牙关完成这项工作。他们尽量去想其他的东西,但被严酷的现实一次次地拉回来——一头煮熟的、在接缝处散开的猪。 擦掉自己吐在地板上的胆汁,这让他想起了那件像胆汁一样苦的往事。他闻起来就像那头可怜的猪,胆囊里的味道。他陷入了沉思,人和猪有差别吗? 那是一个谜,答案在躲避他。 他们也吃了一点儿那头可怜的猪的肉,这是一件事关名誉的事情。如果不打算吃那头牲畜的肉,你为什么要宰杀它?他们小心谨慎地吃着,在咀嚼过程中避免去想一样东西——澡盆里漂浮的碎肉。他们咀嚼吞咽。这头猪可以做出上好的培根哦,吃完第一顿后,再吃就容易多了,他们用猪剩余的部分换回了酒和食用油。 现在他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他想在床上躺一会儿。打开窗户,冷风吹了进来。也许要把毯子往上拉拉。 随后他睡着了。 他肚皮朝上地浮在一个白色的大澡盆里。一些手伸了进来,在把他往上拉的过程中,他散架了。他眨眨眼睛。外面太亮了,闭上眼睛会舒服很多。他曾看见过一头猪流汗,那头他们宰杀、用水煮开、在澡盆里流汗的猪。 人和一头优良白猪之间有一个差别:猪的每个部分你都可以利用,猪鬃和骨头,猪嘴猪蹄猪皮,一整头该死的猪。遗憾的是,人的好多部分都会被浪费掉。 想到猪腿脱落下来时朋友的表情,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或许直到现在他才觉得好受些了。 卢伊吉对无边的幻象的沉思 卢伊吉怎么样了?他想瞅一眼上帝模样的努力又进行到了哪一步?他几乎足不出户,确信这种实验需要一个封闭的环境——照片一定要有框。如果没有边框,那岂不成了一个眼睛无法观察的无边无际的东西? 眼睛能看见无边的东西,但人的大脑无法处理看到的东西。试想一下,把一个无边的幻象分解成若干份有限的部分。 绝对不可能,卢伊吉心想。马厩的大门永远是紧闭着的。他把窗户漆成黑色,“档案室”成了一间暗房。 怎样才能知道照片的“自我处理”已经完成?如果过早打开窗户,会不会把实验毁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发展阶段? 想看看他坐在黑暗中苦思冥想上帝照片的样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屋里太黑,根本就看不见他。倒是能听见,当他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移动时,凳腿发出的“吱吱”声证实卢伊吉还活在人间。 他正在与一个艰难的问题搏斗。他一直假设上帝是有眼睛的。可是在暗房里坐久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个命题。 难道假设存在一个瞎了眼的上帝比假设一个无所不见的上帝更荒谬吗?什么都看不见,难道这样的上帝就不值得我们去爱?难道这样的上帝就不能成为我们怜悯和同情的对象?上帝,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创造者,创造了让人赞叹不已的大千世界,可是他自己却什么都看不见。上帝只能像蜥蜴了解石块那样来了解一切——在爬行中借助肚皮来感受知识。 卢伊吉陷入了混乱。难道这就是存在诸如油滑、泥泞之类触觉的原因?无数不同形式的光滑——玻璃和大理石的光滑,丝绸和天鹅绒的光滑,就像眼球,表面的光滑与里面不同,果冻一样光滑的眼球水状体。 在瞎子上帝的国土上,在他创造的黑暗里,盲人是不是比视力正常的人更接近上帝?这是否就是最开始的时候,上帝说“要有光”的原因?那种创造出了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的震撼?所以能不能说在某种具有神性的生物身上存在某种上帝也难解开的谜? 如此强度的思考让卢伊吉脑瓜发疼。 这不是一种剧烈的疼痛,更像是一种迟钝的悸痛,占据了他的后脑勺、他的延髓,他整个脑壳都在疼。 他的小脑成了一堆豆腐渣。他的脑筋被他还不是很习惯的沉甸甸的思想拉紧了。 他的脑子眼看就要向外炸开、向内崩塌,还是彻底颠覆?动词和行动在躲避他,新想法在和旧想法打仗。脑子被塞满后,又被塞进去更多的东西,而他的感受和思考还在继续往里面塞信息,自始至终,他胶状的大脑沟回像被棍子鞭打的蜥蜴,不停地蜷缩着。 卢伊吉清醒后,脑壳上的剧痛消退了,他松了口气。他决定不忙于下任何结论,而这个小小的想法也许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他在想怎样才能让自己停止思想,约束住自己,把这个刚冒出来的胡思乱想掐死在摇篮里。他听见了家禽在“档案室”里四处走动发出的“咯咯”声。他随手拿起一碗剩菜,那是他中午吃剩下的,用一把叉尖弯曲的破叉子敲打着铁碗。鸡阴沉地看着他,他及时制止了自己思考鸡眼看到东西的与人、狗和蜥蜴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有什么不同的企图。 得换一种做法。他打开马厩沉重的大门,一阵清新的空气汇入马厩里的霉味。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把残羹剩饭撒了出去,看着母鸡从他身边跑过。曾经洁白的鸡毛已经脏成了浅灰色。他把双手搁在脑后,按摩着他可怜的头骨,看着鸡奔向食物,什么也不想做。 他晃到水箱边上,想看看他的岩石、青蛙和相纸都怎样了。死水一潭,他把手伸进浑浊的液体里,沮丧之情油然而生。 一团棕绿色的沉渣。他不相信上帝的照片看上去会如此恐怖,闻起来也不应该这么臭。 青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它们肯定长大了,他对自己说,然后就从水箱里跳走了。他不由得生出一股嫉妒之情,希望自己也能像青蛙那样,放弃那个毫无希望的使命。 为了缓解屋里脏乱之物带给他的痛苦,他把目光固定在墙上,问自己为什么要从事一桩被他称之为“上帝的照片”的拙劣事业。 他转身背对散发着恶臭的水箱,四下看了看,有种想踢谁几脚的冲动。 那三个粗麻布袋似乎是个再好不过的目标,他朝每个麻袋踢了一脚。已经想不起来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看到一脚踢过去后,一小团粉末从袋子里升腾起来,他释然了,想起了这三袋东西的出处——科斯塔送给他的三袋面粉,作为对他制作假手的答谢。 “档案室”里的混乱不再是奇迹的源泉,它成了烦扰和沮丧的发源地。 “我要把这里的东西统统扔掉,”他大声说道,“这堆破烂里能产生上帝的照片吗?” 他怀疑自己是否有体力完成这项任务,一想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心生恐慌,好像这堆破烂成了拴住他的锚。 没有必要匆忙行事,他安慰自己。也许先拿这三麻袋面粉开刀。逻辑的清晰性让他平静下来。怎么处理这三个麻袋呢?是黑麦面,斯泰法诺曾经告诉他过。如果考虑重操烤面包的旧业,烤出来的玩意足够他吃上一年的。 他又踢了一脚身边的麻袋,再次看见一小团粉末从麻袋里冒出来。真像三个大肚皮,他对自己说,处理这三袋面粉的答案如此简单明了,他惊讶得都有点儿目瞪口呆了。 卢伊吉的礼物让吉安尼欣喜若狂。他张开双臂,挨个儿拥抱三个面口袋,忍不住去想,这些面口袋真有点儿像女人。 阿马莱托的仪式 阿马莱托酷爱弹奏教堂里的小风琴。柔和的钟声,悠扬的长笛声,低音部急促的呢喃声。他长着十根甜美的手指,甜美,并带有苦味。不管他是在创作音乐还是制造食品,那种苦和甜永远都在那里。听他弹琴的时候,你不知道感受到的是幸福还是悲哀。 他有一套自己的仪式。他会沿着教堂中央的通道慢慢往前走,聆听着一首想象中的乐曲,那是他创作的婚礼圆舞曲。在他的幻想中,这是他的婚礼,他随时会听到由无数鹅毛做成的婚纱拖裙发出的沙沙声。他站定,充满爱慕,等着,确实得等着。 阿马莱托在圣坛前站得越久,就变得越年轻。岁月从他身上脱落,直到他再次成为一个小男童。 当走到那架美妙的机器跟前时,他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名神童。他从来没有上过一节音乐课。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手指间流出的琴声轻快优美,他的音乐给人们的心灵带来欢乐。可是长大后,他的弹奏不再轻快,变得磕磕巴巴的,琴声也更加沉闷。 他的哀伤似乎与他小小的年纪不相符。他的音乐也更富有变化,手指轻抚琴键发出流畅的乐音,而其中奇怪的断音却让人心烦意乱。 打开风琴的琴盖,手指平放在米黄色的象牙琴键上。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种空灵,或许那只是一种空虚。 悲伤和徒劳的渴望不见了,你可以说这一刻他处在一种宁静之中。他微微一笑,开始谱写他的婚礼赞美曲。曲子总是从圆舞曲开始,随着他的演奏,轻快的成分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哀伤的冷漠音调。他越弹越慢,在演奏了二十分钟之后,每个音符之间都会有一个延迟,每个和弦都要持续一呼一吸所需要的时间。每当你觉得他已经弹完了,他却又接着往下弹奏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放在琴键上。他知道他弹出的乐曲全错了,相信如果他能完善自己的婚礼圆舞曲,就一定能够得到他的梦中情人。他看不出来自己已进入一个最最浑浊的梦想里。他在寻求无法获得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真蹊跷,每次在小风琴前坐下,他都满怀期望能得到快乐,但合上琴盖时,心里却充满了悲伤。 詹内绨餐厅 阿马莱托用光了所有的白鹅毛,他不知道该怎样维持他的走火入魔。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走火入魔了,走火入魔的人从来不这么想。他们自身世界的框架是确定的,如果说苉雅·詹内绨抢先占有了他——占据了他目光所能到达的前后左右;如果她塞满了他所有的想象空间、他的理智和非理智,他觉得这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他在恋爱,这就足够了,他在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恋爱。他深爱的女人,他的梦中情人。阿马莱托并不认为自己有病。他每晚想着苉雅入眠,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幻想自己缓缓褪下她的衣服,或是她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和他搭话,并把手伸进他裤裆里,这有助于睡眠;他半夜醒来,觉得有一条舌头在舔他的嘴唇,并觉得肯定是她的——结果发现那是他自己的舌头;他大清早起来撒尿,因为刚和她做过爱而尿不出来。所有这一切成了他醒着或做梦时的状态;不管他正在洗土豆还是拖地,他都在想她,不管是忙是闲,总在想她此刻正在干什么;他走在路上,看见一长条白云,觉得云彩看上去就像一个独腿的女人在舞蹈——即使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现在生活中的基本状态,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和不正常的地方。 这只不过是一个热恋中的男人最最基本的状态。 他爱她到底有多深?没见他为她杀死了一千只鹅吗?没见他把每根鹅毛都当作爱、尊重和忠诚的象征献给了她吗?他还不够疯狂吗?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不过现在羽毛用完了,他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向他心爱的女人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想象苉雅躺在鹅毛做的大床上,头枕一个鹅绒大枕头,她赤裸的身体上覆盖着用他的鹅毛做成的被子——他假想苉雅是光着身子睡觉的,他还没有得到一个熟悉她夜里穿什么衣服睡觉的机会。他脑子里除了她什么都没有。他确信她是所有优雅和邪恶的化身。他的终身伴侣终于出现了,但是她却彻底拒绝了他。 不是说他已向她挑明了什么。他假设苉雅肯定知道这些鹅毛贡品来自于他。除了他,谁还能拥有这么多的鹅,有能力给她这么多的鹅毛?从这一点上说,他难道不是独一无二的吗?也许他应该暗示一下,让她明白无误地知道他是她的鹅毛冠军?假如他在耳朵上别一根鹅毛会怎样?不行,他需要某个更明显的标志。但是用什么呢?不久之后,一个想法就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先用黄油雕刻出一个雏形。他不觉得自己是个怪物。雕刻时他倾注了如此多的爱意,简直都有点淫猥了,要不是天气这么冷,刀片和抹刀划过的黄油早就变质了。 餐厅歇业三天。关闭的门窗后面动静很大,榔头声、锉刀声、打铁声。“阿马莱托”里正酿造着什么。 第三天夜幕降临后,如果你正好站在马路对面,或像之前的科斯塔,被一根绳索吊在旧教堂的塔楼上,你可能会看到苉雅·詹内绨身着她演出“黄蜂舞”时的服装,腰部以上裸露,芭蕾鞋和大腿之间缠着一根粉红色的长丝带。你会看见“她”的脖子套在一根绳索里,被吊在半空中。你会发誓说她正被处以绞刑,实际的情况也差不多,至少她的塑像的情况确实如此,阿马莱托此刻正把它作为新餐厅的标志安装在大门上方。 “阿马莱托”不复存在。他的新餐厅?“詹内绨餐厅”!所有的装饰都带有詹内绨主题,所有的东西都用单腿站立:椅子、桌子和吧台,以及悬浮在半空中(其实“她”是被螺钉固定在两根金属支架上,就在酒吧入口处的上方)的那个苉雅·詹内绨。 阿马莱托疏忽了一个小细节:当你进入酒吧时,你会看到头顶上方的苉雅。你抬头往上看,无意中会发现自己正盯着她的裙子里面看。这让你仓皇失措。不仅如此,在阿马莱托的“天眼”里,苉雅是不穿内裤的。 “詹内绨餐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苉雅怒火中烧。第一次看到餐厅入口上方她本人的塑像时,她的心情很复杂:在怒火被再次点燃之前,有一瞬间,她有种被恭维的感觉。她朝里面看了看。大门上了锁,餐厅空无一人。那时是早晨七点,她一夜没睡。她曾试图入眠,但是她的失眠症比她的瞌睡顽强多了。 苉雅开始把自己锁在家中。她不再理睬阿马莱托。当她在外面走动时,觉得自己像是长了一对天线似的。她胆战心惊,能感到恐惧在她身上嘶嘶作响。这件事改变了她体内的化学成分,她对每个微小的细节都过于注意。被微风吹动的灌木会让她高度紧张,那些从前根本不会在意的事情现在完全吸引了她。她度日如年,心情忧郁。她同时与焦虑兴奋以及情绪低落作斗争,这是一种她原本并不熟悉的感觉。 罂粟 吉安尼是个垂头丧气的音乐家,他嫉妒阿马莱托的音乐才能。他在考虑一个面包匠能否借助镇民的肚皮演奏他的音乐,让平民百姓像在音乐的作用下一样唱歌跳舞,又哭又闹。他乐器的音域又有多宽呢?能否烤出一个具有悲伤、懊悔、忧郁和失望的面包?那么嫉妒呢?真正的悲剧面包有度吗?他想起了卢伊吉父亲临死前烤出的面包。能不能烤出一个虽然痛苦但仍然具有吸引力的面包?或者带有喜剧色彩的让人开心的面包?他通向不朽的路又在哪里?能激发人们欢乐的面包能大显身手吗?他想做一个超出行业极限的面包。面包或者蛋糕,他对形式倒是没有什么偏好。 他从考虑人的各种激情着手:愤怒、憎恨、爱、嫉妒、失望和欢乐。他不确定这些是否包括了人类所有的情感,但这至少给了他某个默认的着眼点。他不得不仔细挑选他的研究方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他完善了某种在镇子里繁殖仇恨的面包,或者一个激怒他人的面包,后果会怎样呢?他要尽量留在令人愉快的领域,某种天使面包,一个能让大家愉快的长面包。尽管存在着的各种可能性都让他神往,他最感兴趣的情感还是嫉妒。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一袋缬草根39被错误地标记成紫苏,而他当时醉得已分辨不清这些香草味道的差别。他做了佛卡西亚40,从烤箱里拿出来卖的时候还热乎乎的。人们买回去当午餐,便迎来了他们这一生中最长的午睡。 他小心翼翼地进行他的实验,决定只选择两个实验对象:第一个是他本人,第二个是艾米莱·派兹托索。他没有告诉艾米莱他的打算,如果这个方案行得通,事情会按照它自身的意志发展的。 “吉安尼,”艾米莱曾询问过他,“我能私底下和你说句话吗?” 吉安尼关上面包房的大门,拴上门闩,给艾米莱拉出一张凳子,自己则在靠墙的一袋面粉上四仰八叉躺了下来。 “吉安尼,”艾米莱继续说道,“我睡不着觉。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我试过喝酒,但这么做并不舒服,我只能睡两个小时,一分钟不多,醒来后头痛欲裂。我也试过上床前喝点儿热牛奶。我试过喝草药泡的茶,然后平躺半个小时。我试过数羊。但是没有一样有用。我该怎么办?” 吉安尼点点头。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有时对他自己很有效的建议,不过他认为这个建议不适合穿圣服的人,所以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另外两样能让失眠者入眠的东西。缬草根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罂粟。他已经发现了缬草根的威力。这可是扩展他研究领域的绝好机会。 “嗯,艾米莱,这确实是件让人心烦的事情。人需要睡觉。这是上帝的意愿。人睡不着觉就吃不下饭,如果他吃不下饭,脑子就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就会乱套。有一样可以医治失眠的东西,但我手头没有。给我一周的时间,别介意我以下的建议:要是你有那方面的需要,就去做最自然的事情。你懂的。或许有点儿帮助。” 艾米莱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湿漉漉的手帕,擤了擤鼻子,迅速离开了面包房。 吉安尼购进一批罂粟籽,正宗罂粟的籽。处理得当的话,它们具有一系列的效用,其中包括催眠,所以罂粟的学名就包括了“催眠”这两个字41。但是如果剂量过大,它们则会成为一种致幻毒品,这并不是吉安尼的本意。他觉得它们有可能诱发出一些令人愉快的美梦。 吉安尼把这些奇特的蛋糕从烤箱里往外取的时候,艾米莱走了进来。 “什么东西这么好闻呀?”艾米莱问道。 “那肯定是我的胳肢窝!”吉安尼答道,他把双臂举过头顶,咧开嘴大笑起来。随着他的笑声,汗水沿着胳膊滴到了他的肩头。 艾米莱微笑了一下。为了讨好吉安尼,他不得不掩饰住自己对这种粗俗玩笑的厌恶。要不是因为吉安尼的蛋糕好吃,而且从来不用花钱,他才不会踏进面包房一步呢。他的嘴巴太馋,所以离不开面包房。 “你说的是这个吧?”吉安尼补充了一句,端起热烘烘的烤盘,他的新发明在上面冒着热气。“罂粟籽蛋糕。一个古老的配方。失眠症的灵丹妙药。” 吉安尼决定不再提供更多的信息。他当然不会告诉艾米莱,罂粟还有一个更出名的名字:鸦片。 艾米莱徘徊在睡眠的边缘,一直在想着吉安尼。有一阵儿,他看见这个胖子正对着他微笑,后来他惺忪的睡眼落在了吉安尼的嘴巴上。一只黑色的小蜘蛛正从他的嘴里往外爬,并在不停地长大。他认出了“塔兰图拉”,那只盘踞在吉安尼面包铺大门上方的大蜘蛛。 这可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蜘蛛长得太大了,超出了他的视力范围。他再也看不见这只大蜘蛛,只能看见它的眼睛在长大,他的面孔映射在这个圆球里。他看见自己变了形,不知道这个畸形的粗俗玩意儿是不是就是他的真实面孔。 是的,他心想,这里面有真实的成分。是上帝在用威慑的眼神盯着他吗?他醒了过来,想到他曾睡着过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安慰。 艾米莱堕入情网 某个东西出现在了艾米莱的睡梦中。刚开始,他没有认出它来。等到辨认清楚后,他开始后悔了。他有了一种新的恐惧。与这个赤裸裸向他奔来的恐惧相比,他迄今为止经历过的恐惧只能算是彩排。 受到蜘蛛群的攻击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除非你认为蜘蛛是崇高庄严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艾米莱并不这么认为。他不仅仅是心惊胆战,而且连胆都被吓破了。 他怀疑这就是那个他等待了好几周的恶魔现身。他内心有个声音在嘀咕:不是,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 蜘蛛又小又黑,还蛮可爱的。不过它们并不打算永远那么小下去,它们在长,黑蜘蛛的身材很快就超过了可以用“可爱”来形容的大小。他用脚去踩它们,可是当他踩碎它们后,原来只有一只蜘蛛的地方会生出两只来。踩死的越多,生出来的就越多,他简直就像一台蜘蛛增殖器。 他的卧室被蜘蛛淹没了。在他眼中,蜘蛛像液体一样在房间里快速流动,爬到他床上,爬到墙壁上,爬到天花板上。他想从卧室冲出去,但不敢这么做,因为这么做需要越过已在床铺和卧室门之间形成的蜘蛛湖。 现在,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蜘蛛,已经看不见地板了,墙壁、床和天花板都成了毛糙的黑色。整个房间充斥着这样的生物。它们很快就会占据房间的每一寸空间。它们会找到一个进入他的通道,他最终只不过是这群蜘蛛的一个栖息场所。他闭上眼睛,用手指塞住耳朵,不再用鼻孔吸气,希望这么做能够阻止这群生物的侵入。 他确信自己只要呼吸一次,就会吸入大量蜘蛛。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呼吸,克制自己尖叫的欲望,因为这么做会给蜘蛛提供它们正在寻找的致命通道。他的头眼看就要裂开了,他的肺在呼唤空气。 他想昏死过去,这是他的愿望,让他欣慰的是这个愿望被满足了。 艾米莱醒来后最先意识到的是自己的头还在疼,并为这一微弱的连续性感到欣慰。有个东西在搔他的鼻孔。是鼻毛,还是蜘蛛的腿? 他终于敢用一只眼睛瞟上一眼,微微睁开一点儿,他确信他细细的眼睫毛就是蜘蛛的腿。眼睛又睁大了一点儿,在把房间巡视一圈后,他感到一丝沮丧。一个空酒瓶,还有他喝酒的杯子。在琢磨自己是否昏了头的同时,一种奇怪的失落感袭上了他的心头。 后来在他回想这件事的时候,艾米莱意外地发现自己其实很享受卧室里的“蜘蛛动画”。也许用“享受”来形容不太恰当,因为他当时确实被吓坏了。尽管如此,这里面却有一种生气,一种兴奋,让他很着迷。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的努力遇到了困难,因为这些想法实在难以接受。 之所以享受房间里的蜘蛛群袭,是因为在屈从于这一事件带来的恐惧的同时,他感到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活力。他从来没想到害怕和恐惧会是这样的一种正能量。这个想法纠缠着他,让他恼火。 他不想去梳理这个论点中像蛛网一样纤细脆弱的部分,而是决定让自己喝一杯温热的红酒。 艾米莱堕入到恐惧这张情网里。他为什么不堕入一张温柔一点儿的情网呢?他对恐惧所具有的强化生活的特质着了迷。那股兴奋劲儿像他血管里涌动的液体。只要一想起地毯一样的黑蜘蛛,他就能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腺体的促进下奔涌不息。 难道他不可以有控制地利用他的恐怖,让自己保持兴奋和超疯狂的状态吗?他的新恋人令人恐惧的面孔让他焦虑不安,这本身并不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觉得最好再喝一杯红酒。 艾米莱被恐惧带来的兴奋感彻底奴役了。就像任何药品,一旦吃上了,就会产生抗药性。怎样才能维持这股兴奋劲儿呢?加大恐惧的剂量。这是一桩赔钱的买卖,不太适合像艾米莱这种体质羸弱的人。 第六章 面包匠的狂欢节 吉安尼的耻辱 太多时候,生活中的美好会伪装成糟粕来到你身边,我们只有借助失败的累积,才能彰显出成功。让吉安尼发狂的是:他怎么也烤不出美味的复活节十字面包,为此每年都要承受一次难以忍受的羞辱。 他烤出的十字面包一看就是个不幸的产物。他试图说服顾客,说他提供的这个皱巴巴的焦煳玩意儿是他对神性的艺术化处理,是唯一可以用来向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只能喝点儿醋解渴的人所承受的磨难表达敬意的东西。 “绝对不行的,”他解释说,“如果我们面对这样的苦难,嘴里却大嚼着软乎乎香喷喷的面包。” 这是个反命题。艾米莱试图和他辩论,声称复活节是个庆祝我们的主升天的日子,在这样的场合,只有发起来的十字面包才合乎情理。吉安尼会因此而愤怒,但他从未透露过他愤怒的原因。他是为做不出像样的十字面包而感到耻辱。 事情的真相是:他的心早已不在那里了。 吉安尼听从的是另一种感召,他崇拜一个更古老的神灵,还有一个女人。也许这就是他烤出的十字面包发不起来的原因。 每当复活节临近,吉安尼就感到一阵恐惧朝他袭来。每年的这个时候,在把烤好的面包从烤盘上取下来的那一刻,他总是垂头丧气的,内心的沉重和托在手心里的面包的重量直接成正比。厌恶到极点的他会把这些从来都发不起来、永远被烤得焦煳的沉甸甸的小面包扔出去,面包像一块石头,带着嘲笑从墙上反弹回来。他早就应该接受这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不要再去尝试了。 这件事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异教徒的烤箱是烤不出十字面包的。难道说这就是吉安尼每年一次在面包手里受辱的原因?这是一个愚蠢的比方,一种拟人化,因为面包怎么会有手——但比方就是比方嘛。 早到的春天 面包匠的狂欢节已成为一件盛事,被当作地方特色写进了旅游指南,而“蜘蛛卷”则已成为复活节那期烹饪杂志上从不缺席的幽灵,尽管现在的配方和当初的相比,早已大相径庭了。 吉安尼·特里莫托是这种奇妙小糕点的发明者。有人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旨在破坏复活节仪式的神圣,另一些人则声称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他只不过是在对他糟糕的复活节十字面包进行补偿。但这个事件的结果是:吃了他的复活节糕点之后,小镇上的人全部疯狂了,这一共同的疯狂一连持续了好几天。 导致这一公共事件的糕点就出自吉安尼之手,所以尊他为面包匠的狂欢节之父,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水仙花球茎冒出了新芽。一个炙热的早春一夜之间就盎然而至,篱笆上开满了茉莉花,花香弥漫。 气温有没有高到出现幻觉的程度?人的大脑承受热的极限又有多大?在多高的气温下我们开始幻听幻视? 花朵冒出了汗水,刚刚盛开的玫瑰耷拉下脑袋,放弃了,在飘落的花瓣中凋零。这样的炙热能把毒素排出体外,能让牛奶发酵。发酵本身就是一个奇特的过程,其间会出现某种转化。有人说发酵把亵渎转化成神圣,另一些人则认为刚好相反。 你会说这是一种与季节不符的炙热,但是它把一部分人带入了季节,一种能融化禁锢的炙热,有股子霉味。 麦角菌症42是谷类和其他草本植物的一种自然疾病。它由属于麦角菌的子囊真菌导致,患病植物的种子会被带菌的孢子所替代。 麦角菌症最基本的特征是:它是一种自然出现的幻觉。麦角菌症大多发生在酷热的时节。 可怜巴巴的期望 在五十大寿的前夜,吉安尼·特里莫托从睡梦中黯然醒来。这不仅仅是由于酒喝多了嘴里遗留的臭味,也不仅仅是因为想到西娃娜和斯泰法诺·科斯塔缠绕在一个最原始的拥抱中时心头燃起的怒火。 他查了日历。马上就是愚人节了。今年的愚人节与复活节恰巧落在了同一天。 复活节和愚人节落在同一天的几率并不高——每隔两百一十三年才发生一次。这是一种一直让教会头疼的关联。 今晚是所谓的愚人节前夜,吉安尼在苦思冥想。他母亲于愚人节前夜进入产程,第二天,他像一个熟透的西瓜,“嘭”的一声蹦了出来。所以,他是在愚人节那天出生的。 让他垂头丧气的原因终于浮出了水面。他不得不去烘烤复活节面包。明天,他的店门口将排起长龙,排队的人当中有些是为了购买复活节面包,另外一些则是想来看看他今年烤出的面包会煳成啥样,好嘲笑他一番。 他为此忧心忡忡。他总对自己说,如果到了五十岁那年,他还是烤不出一个能载入史册的面包或蛋糕,或者随便哪一种糕点,他将接受失败,彻底告别这个行当。 他四下打量着面包房,寻找着灵感。他面临的挑战是原材料的匮乏。面粉和水,鸡蛋和黄油。奇迹曾被更少的东西创造出来过,他自言自语道。想到这里他却更加心灰意懒。 他刚刚爬起来就已经又想着要躺回到床上去。这可不是开始新一天的好兆头。 他瞅见了卢伊吉作为生日礼物提前送给他的三袋黑麦面粉,面粉旁边立着一大罐蜂蜜酒——同一个卢伊吉三年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三年一晃就过去了。四十七岁时,他还踌躇满志,他有的是时间来完善自己的创作,把自己的名字写进面包师的名人堂。到了四十九岁又三百六十四天的今天,他的时间和灵感都所剩无几了,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乏味。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喝上一口蜂蜜酒。 一杯酒下肚后,吉安尼心情有所好转。他又朝那三袋黑麦面粉瞟了一眼。他还从来没听说过黑麦做的甜面包卷儿。他恼怒得直想踢面粉袋一脚,但他没这么做,而是摇摇晃晃地来到面口袋跟前,“嘿”的一声从地上抱起一袋,把面口袋紧贴在胸前。 沉甸甸的面口袋让他迈不开步,他做了个奇特的旋转动作,把面口袋和自己一同甩上了木条案,面口袋正好落在旧案板上的浅坑里。 一阵巨大的失败感油然而生,但中间夹杂着再尝试最后一次的决心。他拿起一把刀,在粗麻布上划开一个小口子,用手指尖蘸了点儿面粉,尝了尝。 他决定先做一小批黑麦面包,找找感觉,至少可以用来做早餐,或许还能借此激发灵感,取得更大的成就。这是他在自己五十大寿前夜一点儿可怜巴巴的期望。 生面团一点儿也没有发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抑制它们的膨胀。它们不幸与某种家畜的粪便相似。他尝了一小口。嘴里的东西粗糙而有嚼头,顺着食管下滑到胃里,在他体内的管道上留下了一层半生不熟的涂层,那是一种绝不会被错认为愉快的感觉。 这玩意儿需要好几天,吉安尼心想,才能穿过体内,再以与进入时几乎相同的形状通过另一对嘴唇排出体外。但在这个对身体有益的事件发生之前,生面团会先在胃和肠子里发酵,酿造出一种致命的气体。他把这些面包命名为“原味面包”。它们看上去很像鹿拉出来的屎,他不得不把它们全都扔掉。 沐浴在无花果里 卢伊吉一直在考虑该为吉安尼即将到来的半百寿辰准备什么样的礼物。他本来觉得那几袋面粉就可以了,但那是科斯塔送给他的礼物,所以它们其实是科斯塔送给吉安尼的生日礼物。尽管没和吉安尼提起过这个,可他还是感到内疚,他得再准备一份礼物。 他正想去给自己煮杯咖啡喝,大脚趾被绊了一下,绊着他的正是一件他需要的东西,一件能造成少许痛苦,从而减轻负疚感的礼物。 咖啡喝完后,决定也做好了。三年前,他曾帮助阿马莱托酿烧阿马莱托酒,还帮他采摘过杏子,报酬是在杏林后面的无花果树上采摘无花果。卢伊吉认为即使往好里想,这份报酬也只不过是好坏参半。他已经工作了一周,还得为工钱再干上一周。 卢伊吉决定把阿马莱托的无花果采摘一空。摘完一棵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到了第七天他想休息了,但是这些无花果已经熟透了,他于是面临着一个新难题:如何在无花果发酵变成烂糊酱之前保存好它们。 他把摘下的水果拉回家,又买了五加仑白兰地。一个小小的问题难住了他——用什么容器来盛放这些无花果呢? 最终,他做了唯一一件显而易见的事,至少,对他来说是显而易见的。 他把一个空浴缸放在一辆三轮金属推车上,推车的后面有两个轮子,前面是个独轮。他随后开始工作,清洗无花果,把洗好的扔进浴缸。 他意外地发现,一旦做顺手了,这件事干起来还是蛮得心应手的,虽然他还没有想出把浴缸密封起来的办法。为小心起见,他在无花果和白兰地的表面倒了一层薄薄的橄榄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或许只是个意外,不过即使是意外,它也正中卢伊吉的下怀。他原本只想用橄榄油做一层厚膜,不想把无花果完全浸泡在油里。这是一件非常细腻的工作,为了看得清楚一点,他在浴缸边上放了一根蜡烛。在往浴缸里倒油的过程中,他的胳膊肘碰到了蜡烛,他一把抓住落到半空中的蜡烛。尽管如此迅捷的反应已属意外,但还是有一滴蜡落在了无花果上。更让他意外的是蜡居然浮在了油的表面,难题的答案得来不费吹灰之力,他简直有点儿目瞪口呆了。 直到天蒙蒙亮他才完工。凌晨时分,他的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手一根蜡烛,左右开弓。厚厚的蜡形成一层完美的密封。 三年后的今天,他将送出他的无花果。这是一份有分量的礼物,完全配得上一个活了五十年的人。 那天下午,卢伊吉推着浴缸缓缓行走在通往镇中心的大道上,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他不想弄破蜡层,所以不敢走得太快。他听着飞过头顶的鸟儿发出的吱喳声,同时留意着脚下石头上的青苔,花了五个小时才来到镇上。他居然没忘记带上五十根白蜡烛。 快到目的地的时侯,他把蜡烛插入浴缸的密封蜡层。这是一项烦琐的工作,眼看天就要黑了。他点燃了五十根蜡烛。 卢伊吉继续往前走着,透过他的“天眼”,他看见吉安尼的母亲在黑夜里分娩,两腿间生出一个面团似的婴孩。卢伊吉小心翼翼地推着浴缸,不敢太用力,怕把蜡烛晃灭了。推着浴缸前行。 卢伊吉从未想到过白兰地是一种易燃液体,当上面放着五十根点燃的蜡烛时,他推着的其实就是一车炸药。对此他毫无知觉,推着一浴缸的无花果往前走,眼看就要到达面包房的后门了。 看见转过墙角的卢伊吉,已到达面包房后门的西娃娜大吃一惊,当看见他推着的那个载着生日蜡烛的浴缸时,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吉安尼有体臭,很难闻,但也不认为带轮子的浴缸是一件说得过去的生日礼物。她带来的又是什么?一块香皂。她一直想与吉安尼和解,可是现在吉安尼会认为他们是串通好的,尽管她还给他带了一瓶阿马莱托酒。 当他们轻手轻脚打开“塔兰图拉”的后门,准备冷不丁儿地大喊一声“生日快乐”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幅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景象。 吉安尼穿着生日外套,正躺在一袋面粉上自慰。吉安尼、卢伊吉和西娃娜都有点儿尴尬。他们随后大笑起来。简直太荒谬,太有人性了。 吉安尼闹了个大红脸。他挣扎着站起来,拉上裤子。“要知道,痒了就得挠挠。要不要喝一杯?” 西娃娜打断他,把香皂和酒瓶递给他。 “生日快乐,你这个让人恶心的畜生!” 酒瘾让吉安尼忘记了耻辱。他想去找三个酒杯,但是卢伊吉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绳子。 当明白过来他正往里拉的是一浴缸的蜡烛时,吉安尼愣住了。他看见蜡烛在屋顶上制造出的忽隐忽现的阴影,看见西娃娜光着身子在屋顶上跳舞,希望当他收回目光时,她正光着身子站在自己身旁。他脸上的臊红被悲伤、内疚和一阵涌动的性欲遮盖住了。 蜡烛已经燃烧到了根部,最短的那根已经碰到了密封浴缸的蜡层。吉安尼正犹豫着,蜡烛的火苗,爆闪了一下,融开了蜡层。吉安尼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吹灭那五十根蜡烛,就在这时,火苗碰到了易燃气体和上面那层浸泡了白兰地的无花果,蹦出一个耀眼的蓝色火球。 吉安尼的面孔和眉毛都被烧到了。房间里充满了无花果和白兰地醉人的芳香。吉安尼陷入了痴迷,卢伊吉不知怎么搞的也神志恍惚起来。还是西娃娜比较清醒。 “吉安尼,”她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在面包房炸飞前把这些蜡烛吹灭。”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危急,大家一起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那么多蜡烛同时熄灭产生的烟雾让他们咳个不停。 “一份为活了半个世纪的人准备的礼物。”话一说出口,西娃娜就后悔了。这句话说出去之前,在她脑子里似乎还很中听,可是吉安尼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吉安尼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半个世纪。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个老古董,同时还强调了以下这个简单的事实:他曾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创造面包烘焙史,留下的却是一连串的失败。 西娃娜打断了吉安尼痛苦的白日梦,她撬开他的嘴唇,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卢伊吉泡了白兰地的无花果。 “我一直觉得无花果是最性感的水果。”西娃娜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和卢伊吉的嘴里各塞了一颗。三人吮吸咀嚼着无花果。他们的味觉似乎被精致细腻的无花果打开了,暴露了,使得它对任何知觉都不设防。这是一种复杂的滋味,下咽过程中他们感到了一丝满足。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吉安尼庆幸自己扔掉了那些面包样品,至少避免了一个小小的羞辱。西娃娜在想自己敢不敢打听吉安尼复活节面包的进展。吉安尼拧开阿马莱托酒瓶的盖子,喝了一口,把酒瓶递给西娃娜,她喝了一口后递给了卢伊吉。卢伊吉喝完后把酒瓶递还给吉安尼,吉安尼又喝了一口。西娃娜拒绝了吉安尼让她就着瓶口再来一口的提议,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喝了一口。卢伊吉已从浴缸里捞出一颗无花果,此刻正吮吸着。一丝伤感降临到了他们身上。 吉安尼希望卢伊吉离开,他想和西娃娜单独待在一起。 西娃娜回想起她母亲出生的小镇上的愚人节习俗。太阳落山后,人们聚集在墓地里,对着熟人和陌生人的坟墓垂泪。在陌生人坟前哭泣是愚人节开始的先决条件之一。尽管人来人往,哭泣和哀悼还是会持续好几个小时。火堆上烤着香肠,墓地入口处放着一桶洋葱。人们剥开生洋葱吃下去,用来刺激泪腺。大家手拿洋葱跪在陌生人的坟墓前,刺人的洋葱熏得众人眼泪汪汪。 一座墓碑上没刻一个字的坟墓是前来参加愚人节仪式的群众的焦点。这座坟墓里埋葬着两个小孩,一对在饥荒年代饿死的兄妹。父母留下他们外出寻找食物,没能回来。人们在一个畜棚里发现了这对兄妹的尸体,嘴里塞满了稻草。 尽管他们不是一对双胞胎,可人们还是习惯性地称他们为“双胞胎”。他们被安葬在当地的墓地里,由于没人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因而墓碑上什么也没刻。 大家先到熟人墓前表达哀思,然后聚集在双胞胎的坟前。一般情况下,这里会挤进好几百人,所有的人都在哭泣。奇怪的是当哭泣进行到某个阶段时,哭声变了,里面少掉了猛烈的成分。巨大的哭泣声慢慢衍变成一种笑声。这是一个活着的人前来嘲笑死亡(不是死人)的夜晚——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夜晚始于真诚的哭泣,但以活人的大笑结束的原因。总会有音乐,人们在墓碑上拍手跳舞,有人开始讲下流笑话,喝醉了的人会褪下裤子,站在双胞胎的坟头,向别人展示自己的两片屁股:看呀!这里也有对双胞胎! 半夜过后,出于谨慎,有些人觉得应该赶紧回家了,另一些人则声称愚人节才刚刚开始。一般认为那天晚上在墓地里交媾是件大吉大利的事情,能保证长寿和来年的幸福美满。西娃娜就是在那片墓地里失去贞操的。 西娃娜从思绪中苏醒过来,注意到烤箱里什么也没有。她和卢伊吉的光临导致的混乱让她起先没有注意到这个。吉安尼显然猜出了她在想什么,因为他点点头说:“面包房明天歇业。” 她听见自己说了声:“哦,天哪。”她想再说点儿什么,好让他改主意,但说出口的只是又一声“哦”。 “送你一些无花果吧。”西娃娜转身准备离开时吉安尼说。他在找盛放无花果的容器。他想尽量拖延她不可避免的离去。 烈酒在西娃娜肚子里燃烧,这让她更加生机勃勃。她接过卢伊吉递给她的阿马莱托酒,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她弯腰去浴缸里捞一枚无花果,脚底滑了一下,手臂和肩膀浸到了浴缸里。她的衬衫被无花果白兰地浸湿了。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可以浪费。”她说着把衬衫拉过头顶脱下,仰头接着拧出来的酒滴。卢伊吉被那对乳房迷住了,当西娃娜朝他走来并从衣袖里挤出几滴白兰地到他嘴里时,他的眼睛不知道该朝哪里看。 吉安尼来到浴缸边上,合起双手,从浴缸里舀了一大捧生日白兰地喝下。他又把双手插进浴缸,抓起两大把无花果,液体从他的指缝往外流。他把无花果递到西娃娜跟前,后者大笑着一把推开他。吉安尼失去了平衡。 对一个大块头来说,他恢复平衡的动作还算优雅,他看上去像是要坐在半空中。这是个幻觉,赏心悦目却转瞬即逝;他的身体继续下跌,最终四脚朝天地摔进了装着无花果的浴缸。 卢伊吉感到西娃娜在脱他的裤子,他没有阻止她,自己动手把衬衫也脱了。西娃娜现在已经一丝不挂了。两人合力脱光了吉安尼,后者似乎并不急于离开浴缸。三人坐在盛着无花果的浴缸里。白兰地很蜇眼,也蜇着男人的阴茎。 他们似乎立刻又哭又笑起来。卢伊吉从浴缸里摔了出来,头撞到了地板上。吉安尼和西娃娜爬出浴缸,把他扶了起来。 卢伊吉在颤抖。“我去把烤炉点着。”吉安尼宣布道。他往炉子里扔了几块木头。火苗蹿了起来,三人都对带来温暖的烤炉心怀感激。 “你必须对着烤炉狂笑,”西娃娜说,“这是烘烤愚人节面包的诀窍。你得打开炉门,蹲下,发出一种大便时发出的声音,再把笑声送进炉膛。这是一种传统的做法,我奶奶过去就是这么做的,她说这样才能让面包发起来。你这个狗窝里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西娃娜用手指戳着吉安尼的胸脯。每戳一下,手指都会陷进他的肉里。“你还自称面包匠呢!”西娃娜随后朝他大笑起来,吉安尼因她不再戳他而松了口气。 西娃娜走开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截面包、一块奶酪和两个苹果。她咬了一口奶酪,又往嘴里塞了点儿面包。她咀嚼的样子就像世界上什么都阻止不了她进食。吉安尼打开烤炉门,摆出大便的姿势,朝炉膛发出一声恶狠狠的笑声。西娃娜在咀嚼、吞咽、啃奶酪的同时放声大笑,差点儿把自己噎着。 她大步来到炉子跟前,一把推开吉安尼,摆出一个有力的半蹲,双手用力撑着大腿,同时发出一阵哼哼声。她把头转向吉安尼,后者惊讶地发现她因用力而冒着汗,肚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随着她的用力在微微颤抖。“你得像这样,直到汗水把体内的毒素排出来。”她说。 卢伊吉和吉安尼着了魔似的看着她,脸上除了惊讶,还带着点儿恐惧。他们想看她两片光屁股中间是否会冒出一坨大便来。他们对尾端的困惑被她一阵沙哑的大笑声打断,这是一种介于号啕、性高潮和呜咽之间的笑声。 看到她深吸气的样子,卢伊吉惊呆了,她的肋骨撑展开来,一直延伸到耻骨那里,这让她的体内充满了气体,这个身体的大风箱随着一阵狂笑声坍塌了。西娃娜猛地关上炉门,双眼瞪着吉安尼。 “我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不过当年我奶奶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只在一年中的这一晚这么做。” 吉安尼僵在了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西娃娜擦干手臂,开始穿衣服。 “生日快乐,吉安尼。”西娃娜说完在他嘴唇上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吉安尼想把手放在她臀部,想用胳膊搂住她,可是这个亲吻还没怎么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沮丧地看着她穿过房间,带上了身后的门。 卢伊吉觉得很尴尬。西娃娜离开后吉安尼脸上的表情让他极不自在。没过多久,他也抽身离开了。 西娃娜不想回家。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干什么,对她竟然把自己从“塔兰图拉”面包房赶了出来感到很惊讶。她本以为自己会在那里住下来,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饿了。“阿马莱托”还没打烊吗?她很怀疑,但是饥饿引发的连绵不断的期望敦促她去那里看看,或许她能从阿马莱托的厨房里找到一点儿欢乐。 吉安尼的创造 吉安尼琢磨着西娃娜刚才的奇怪举止,还有他们三人待在浴缸里的情景。一个可怕的夜晚在等着他。他可以逃跑吗?如果这最后的努力失败了,他明天就逃走,这算是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可以说这是他跟大家开的愚人节玩笑,尽管他比谁都清楚,玩笑的对象正是他自己。 西娃娜走了,但是她的存在比她刚才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时还要真实。她现在会在哪里呢?吉安尼百分之百地确定她会和科斯塔在一起,两人缠绕在一起,分都分不开来。如果他的嫉妒可以度量的话,其大小完全可以和他的大肚皮相匹敌。 在他脑子里,西娃娜和科斯塔正用《印度爱经》中的一种招式变体交媾。吉安尼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绊了一跤,头撞在了木条案上。 他在考虑给科斯塔烤一个搀了毒麦子和酸豆子、能引发剧烈反应的面包。这种混合物起码是一剂猛烈的食物毒药。他将惬意地看着西娃娜和科斯塔在它的作用下满地打滚。 他坐下来,喝了满满一大口阿马莱托酒,感到自己的狂怒平息了一些。他觉得自己嗅到西娃娜从后门走了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也许这只是个错觉。他的脑子又转到了春药上,一种他可以与西娃娜一起烘焙、分食的东西。牡蛎?行是行,不过牡蛎面包看上去可不那么赏心悦目。或许他可以把牡蛎放在一个蛋糕做的小船里,再在周围放一些调味酱和胡椒?不行,吉安尼心想,她会以为我用牡蛎做了一个女性生殖器呢。 他最有效的春药来自西娃娜。这种春药是从一种非洲树液里提取出来的,用来给公牛和母牛催情。但是如果用在男人或女人身上,会让他们的皮肤生出水泡来。少用一点儿又怎样呢?就一小滴呢?她给过他一小瓶这种树液精华。他想和她一起试试,可是西娃娜有点儿犹豫。她不知道怎样避免水泡。 他可以再给这对狗男女(西娃娜和科斯塔)烤一批具有安抚作用的糕点,当那些水泡从皮肤上冒出来时,他们肯定奇痒难熬。吉安尼觉得这个想法很有吸引力,值得花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当然还得借助一小杯阿马莱托。酒瓶几乎空了,不过浴缸里的无花果吸满了白兰地,他还有一大罐蜂蜜酒。他大口喝着阿马莱托,意识到他的逻辑存在着致命的漏洞:尽管西娃娜和科斯塔有可能全身布满水泡,不过那一定是在春药发生作用之后。 他努力的第一个结果将是刺激这对男女进行更加炽烈的交媾。他带着满脑子科斯塔与西娃娜交媾的图像,重新回到了原点。他放下酒瓶子,放了一个屁。 他觉得嘴里甜呼呼的,有点腻味,还黏黏的。用白兰地漱漱口? 他摇摇晃晃地朝浴缸走去,中途停顿了一下。他一点儿也不想喝白兰地。他挠了挠后脑勺。另一个想法正在他的脑海里发酵,除非你认为想法只能在身体的下方,比如缠绕在肚皮里的消化管道里发酵。他又挠了挠头皮。他想站得稳一点儿,但不是很成功。 他的思绪回到了手头的任务上——他的复活节面包。夜晚正在流逝,他还没有开始呢。为了荣誉他或许应该逃跑?可是他根本就跑不动,只能拖拖沓沓地离开。 想到一个令人满意的主意后,他笑了,这个主意既让人开心又充满邪恶。一个完全不同的复活节面包。他将把这对狗男女交媾时的模样烤成面包,陈列在橱窗里。这将是他的复仇。他没有多想这个计划的细节,也没有停下来想想这么做可能引发的后果。他有了一个明确的任务,一条释放愤怒的渠道。这个让人兴奋的目标确定后,他似乎站得也更稳当一点儿了。他要把这对狗男女放在橱窗里展示。 他需要比平时醉得更凶一点儿,琢磨着,如果喝得足够多的话,是否就能克服自己的懦弱。 漂浮在旧浴缸里的无花果看上去像无数只深色的眼睛,盯着他,让他感到紧张。 他懒洋洋地来到卢伊吉的黑麦面粉袋跟前,把手伸进其中的一袋里。口水和面粉混合后,形成一种最自然的面团,面粉和人的唾液。他喜欢这个味道,又尝了一点儿。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捻上一小撮放进嘴里。这么做缓解了他的紧张情绪。他吃了有一大把面粉,用无花果白兰地把黑麦粉冲了下去。无花果、黑麦和白兰地混在一起的味道真好。 他筋疲力尽。他还没有彻底放弃,还可以通过烘烤面包糕点把自己从那个复活节的难题中解救出来。但是他太累了。或许小睡上一会儿?他慢慢放倒自己庞大的身躯,靠着面粉袋,他感到了某种安宁。 吉安尼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对自己嘀嘀咕咕。他得走出面包房。这些蜘蛛的眼睛,还有这些无花果眼睛,让他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 他沿着街道往前走。他懒得去换衣服。他以为他只是想在后门口溜达溜达,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好让头脑清醒一点,但是到了门口后,他的脚却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他的身体都要摇晃一下,随着摇摆,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在抖动。走得越慢,感觉越好,全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奇怪的喜悦。 此刻他正站在教堂外面的广场上,身穿生日外套,面对世界发出感叹,觉得脚下的大地格外松软。他走进教堂,惊讶地发现音乐竟然如此美妙。他站在教堂后方,沉浸在狂喜之中,他身体的大风箱一胀一缩。他觉得阿马莱托肯定会在这里,可是当他沿着过道走到前面时,发现管风琴前面的座位竟然是空着的。音乐也已经停止了。 他朝圣坛望去,发现自己正盯着一个面包做成的女人看。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注意到过?一个面包做成的马利亚。他走到她跟前,意外地发现她是有生命的。她朝他吐了吐舌头,又露出牙齿。他不想去质疑这个面包做的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堂里,也没有对她的全裸提出任何疑问。 他跪在她脚下,她以一个极为缓慢的动作分开她的阴唇。她有一个无花果做成的阴蒂。他看见她鲜红光滑的阴户里面有一只眼睛,正看着他。以这种方式从睡梦中醒来真是太奇特了。 吉安尼眨了眨眼睛。他正躺在一袋面粉上,袋子的一角已被他流出的口水打湿了。 他梦里的核心图像又回来了。他一边用鼻子在世界的入口处东拱西拱,一边亲吻她的阴唇。这是一座奇特的圣坛,但是又有谁敢说它就更好或者更不好呢? 吉安尼又眨了眨眼。他曾想咬一口那颗甘甜的无花果。面团似的唇沿形成一个嘴的形状,衔着那枚像是肉质珠宝的无花果。他咬了一口,嘴里的一大口东西沿着食管缓缓落到肚子里,他感到了一种满足。让他惊讶不已的是神圣的阴户竟然完整无缺。一个从未见过的神奇布丁。 他吻了她面团似的阴唇,也看到了上帝的眼睛。难道这就是属于他的无与伦比的异象吗? 他并不知道吃下去的来自卢伊吉的生日面粉已开始影响他的思维,虽然他还不能说自己已经开始幻听,产生幻觉。麦角菌奏效了。 他的嫉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担忧的无私。他想象世上所有的十字架都变成了女性生殖器,它们成了圣物,一个眼睛状的圣像,无所不见,同时视而不见。 他恍恍惚惚地看见苉雅·詹内绨的臀部从一个小圆面包里生长出来,还看见了生面团做的山丘和脆面皮做的房子。树木是由蛋糕做成的,山间田野里的面包变成了正在交媾的臀部,眼前的景色变成了一个繁殖繁殖再繁殖的世界。他从西娃娜那里听来的故事,阿芙洛狄忒和她的阴唇,古代的狂欢节。厄俄斯特,古老的黎明女神,她春分时节的节庆。以她名字命名的复活节43。 月亮升得很高,吉安尼的情绪也随之高涨。他被一个如此简单的事实惊呆了,对于自己以前竟然没有想到过这个感到很惊讶。阿芙洛狄忒就是维纳斯,欢庆维纳斯的节日总是在四月的第一天。他不仅是愚人节出生的傻瓜,他还是维纳斯和阿芙洛狄忒的孩子。 他站在那里,还穿着生日外套,一边打嗝一边放屁。他在烤箱前擦了擦手,决定再做一个生日面包。一个想法轰隆隆地穿过他全身。他的五十大寿将被所有的人庆贺,人们将以维纳斯·阿芙洛狄忒的名义进行庆祝。 一个以她的名义烤出的生日蛋糕。他将把时钟往回拨一天,忘掉那些永远发不起来的十字面包。他将精心制作一批完全不同的甜点。一件亵渎的事情?也许吧。但是“塔兰图拉”建在教堂的外面,所以这么做并没什么不妥。一个不会被人遗忘的生日派对。这个想法让他发笑,尽管笑声听起来有点儿神经兮兮。 他用手指捻着卢伊吉送给他的面粉。他需要用白面把黑麦面的颜色调配得淡一点儿。什么样的比例?一半对一半?三分之一对三分之二?他想以黑麦为主,但不能让它完全主导味觉。尽管这样,肤色还是浅一点儿好。 他的脑子被圆面包、小松饼和甜点塞得满满的。 他打算做一对交媾的人陈列在橱窗里的想法改变了。他将做一个女人形状的面包,并以此作为他橱窗里陈列的中心。一个黑麦皮肤的女人,这个面团女人在呼唤他的手指。他活动着自己的手掌和指关节,好像他手上的皮肉是他今晚要揉的第一团面。 他紧紧抱起一袋白面,又抱来一袋黑麦面,把两种面粉掺和起来前分别尝了尝,这或许预示了一个产生不纯结果的事件。 面包女人 直到开始塑造这个女性形体,他才意外地发现原来这不是件困难的事情。除了左腿和性器官的细节外,她已经成形了。 吉安尼正在做面包女人的那条缝隙,他苦思冥想,反复推敲着这个极其精致的活计,怀疑这个用面团、无花果和蜂蜜酒做成的雏形是否夸张了一点。 它看上去秀色可餐。他压制着想把这个还没烤熟的小玩意儿扔进嘴里的欲望。他拿起这个芳香的甜食,捧在掌心。 他把这个小玩意儿妥帖地就位,并用手指把四边抹平后,他知道另外一个东西也就位了。那个蛋糕小船在他的想象中建窝筑巢——吉安尼知道他刚刚做出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东西。他有点儿担心这个面点在烤箱里的命运,想在自己的嘴巴里把它烤熟。 考虑到要把她做成一个成熟的女性,该怎样制作她的阴毛呢?他想让她拥有红色的毛发,就往面团里掺了点儿胭脂虫红。他开始制作细长的面条,把它们像过节用的彩带一样挂满店铺。他织了一张奇怪的红色蜘蛛网。他的双手沾满了胭脂虫红,看上去血淋淋的。 他就这样度过了这个夜晚。制作她的阴毛;腋下和腿上的毛,纤细的鼻毛;头部、耳朵和屁股上的毛发。他对逼真的追求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的嘴是红色的,手抹过的地方像是划开了一个大口子,穿着沾着面粉的黑围裙,奶子耷拉着,看上去就像一个放浪形骸的异装癖。一个诡异的幽灵。 他没有打算塑造一个例假中的女人,但结果很明显。她私处红色的污迹确凿无疑。 他忘掉了面包女人的另一条腿,再去做已经来不及了。他把她就这样放进了烤箱,一个壮观的独腿尤物,她的性器官由无花果镶嵌而成,看上去比无花果叶44更加赏心悦目。 他刚想关上烤箱门,突然想起了西娃娜提到过的那个奇怪步骤。他身体前倾,感觉到一股燥热在他肺里燃烧,让他窒息。他肚子上的肌肉在收缩。他吃惊地发现一小坨大便从体内窜了出来。他本来只打算模仿一下那个姿势,但他超越了自己,这一震惊所带来的笑声在烤箱里产生共鸣,笑声从烤箱里反弹出来,打在他的脸上。他猛地关上烤箱门,然后欣慰地对自己说:成功了。 他想休息一下,喝上一杯,但是只要那个“蜘蛛卷”还没烤好,他就不会罢手。他要给镇上的父老乡亲开开眼界,让他们见识一种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复活节面包。他把装着无花果的澡盆推到木条案前,通宵达旦地干了起来。 吉安尼用蜂蜜酒和面,往面里撒了些罂粟籽,又掺进无花果。他把西娃娜的催情剂也掺了进去。他放得太多了,小瓶子全空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双手工作起来会如此迅速准确,为自己手指的创造力惊叹不已,做出的面团这般逼真——一个开在肚皮上的嘴,有阴蒂、阴唇,丰润、醇熟、鲜血淋淋,简直就是一件惊世骇俗的甜品。尽管如此,他还是万分焦虑。坐在女阴小蛋糕香味还没有散尽的后院里,良心受到的谴责让他坐立不安。 这是,他对自己说,一场圣战。这些树木、鸡蛋、阿芙洛狄忒闪亮的嘴唇、面包、葡萄酒,它们会把村子里所有的碗柜扫荡一空。 这是他的十字军东征,只不过他没有十字架,他有他的女阴形小蛋糕。他觉得,这是一个闹剧式的反叛。 他的大脑在飞速旋转。他躺回到面口袋上,让自己松松垮垮的赘肉耷拉下来。屋顶上的白蜘蛛是他见到过的最美妙的生物。头顶上,一只小蜘蛛正在织网,摇摆,模糊,不对称。一种古怪的自由线条。 吉安尼的圆面包到底是什么?称它们为圆面包似乎有辱其形象。圆面包和蛋糕又有什么差别?吉安尼的蛋糕是一种惊天动地的蛋糕,里面糅合了史上最有效的催情剂,就连吉安尼本人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创造物的全部威力。他用了罂粟的籽、一罐已经自然发酵了的蜂蜜酒,还有那一小瓶非洲树液。他并没有意识到掺了这些原料的面粉是由被德国人称之为“谷物之母”的麦角菌感黑麦研磨出来的,据说巫婆利用它对大脑的作用来让自己腾空。吃下吉安尼加了猛料的“蜘蛛卷”,谁都会觉得自己可以绕着月球飞行。 所以说,称它们为圆面包或者蛋糕似乎太谦虚了一点。 一个头脑正常的人绝不会故意做出这种东西来。但是在做这个的时候,吉安尼的头脑并不正常。他怎么知道那些面粉被污染了呢? 这一天开始了 第二天早晨,吉安尼缓过神来,看到自己做出的东西后,他着实大吃了一惊。他的创造物像一只只神佑的眼睛,在橱窗里排成了长队。昨晚,在把它们陈列好以后,他就睡死过去了,他是被一阵敲窗玻璃的声音吵醒的。 起先,他还以为这是他美梦的延续。梦里,维纳斯·阿芙洛狄忒来店里拜访他,他领着她楼上楼下四处看。她正准备向他透露一个重大的秘密,作为前奏,先用拳头在他脑门子上敲了几下:嘭嘭嘭。 他醒了过来,头疼欲裂,看见一个小个子女人正在敲窗子。是苉雅。 “吉安尼!开门了吗?哦,对不起,你还在睡觉?你睡在地上?我还以为什么东西掉到柜台下面了。好吧,算我把你吵醒了。吉安尼,你今天开张吗?” 天已破晓,吉安尼可以发誓说他的脑壳里也透进了光亮,他就是处在这样一种糟糕的状态中。心怀悔意。 昨晚的热情把他消耗殆尽,让他有种受到伤害的感觉,吉安尼咕哝了几声,摇摇头,挥手让苉雅走开。 “去‘阿马莱托’弄两杯咖啡来,我这就让你进来。” 阿马莱托和西娃娜昨晚睡得很晚。西娃娜首先听到了敲门声。 “别起来,”她说,“还早着呢。肯定是那些来买牛奶的。” 他们相拥在一起,敲门声又响了几下,然后寂静像睡眠一样再次降临到他们身上。西娃娜本来没打算和他做爱。虽然她并不在乎,但实际上她很享受做爱。她没到高潮,不过已经很接近了,他们给对方足够的温存,被绵绵的柔情缠绕着,心怀感激,十分满足。 她对男人的感情让她感到困惑。他们做了爱这个事实是否就说明他们之间有了关系?或者说这是一种越轨?他的体味很重,她并不介意他身上的男人味,这让她想起她母亲的山羊在恐惧状态下发出的骚味。 尽管此事难以启口,但阿马莱托对苉雅固执的爱恋一点儿也没有减退。他也不认为在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苉雅的同时与另一个女人上床有什么不妥。他们只不过是在寻找慰藉对方的方法而已。 阿马莱托具有抚慰他人的才能。西娃娜和弗朗西斯卡都曾被他安抚过,过后也都因此而感到不快。 苉雅回到吉安尼的店铺。吉安尼还在原地待着,动都没动过。他像一头搁浅的鲸鱼一样躺在木地板上,眼睛盯着橱窗里的糕点看,嘴里喃喃地数着数。他看上去有点儿晕眩,甚至还流露出一丝担心的神情。 “吉安尼?我过一小时再来吧。阿马莱托还没起床,你看上去也该睡上一小会儿!” “用不着,用不着,头有点儿晕,我这就挪挪我的屁股。昨晚真是太奇怪了。” 吉安尼缓缓爬起来,抓住木柜台的腿来稳住自己。他觉得四肢着地就行了,没必要站起来。他像一只超重的狗,用双手和双膝笨重地爬到门口,拉开门闩,把门打开。苉雅的那条独腿正对着他。 “出什么事儿了?”她问道。 他在想自己有没有胆量告诉她,自己遭遇了一个面包女人。他还没去后院看过,不知道那个面包女人还在不在那里。在的话,又会是谁?他会看到一个面团做成的女人?还是已经把她烤熟了? “吉安尼?”还是苉雅的声音,“你没事儿吧?” “说心里话,”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们煮点儿咖啡吧。” 苉雅为人随和。尽管曾经订过一次婚,但从未向一夫一妻制屈服过。 “我一定会遇到一个男人,让我有把舌头伸进他嗓子眼儿里的冲动。” 婚礼前不久,她发现新郎令人厌恶,于是取消了婚礼。她对生活中存在的古怪行为具有超常的容忍度,没有什么会让她感到意外。尽管如此,当吉安尼向她倾诉制作这些复活节小蛋糕的灵感时,她还是差点儿没能控制住自己。 每个糕点都是吉安尼亲手做出的,它们像雪花和花朵,形态各异。它们大的大,小的小,血淋淋的,甜美但又伤痕累累的“无花果香饽饽”。虽然糕点上镶嵌的都是无花果,但有的更肉感,有的更果感,有的唇要宽一些,有的嘴要小一点,个个看上去都让人想去亲上一口,至少在吉安尼的眼中是这样的。 当他们看到躺在面包房条凳上的面包女人时,很难说吉安尼和苉雅谁更惊讶。一个双眼用无花果做成的壮观的独腿尤物,纤细的红发,那个面做的“无花果香馍馍”就偎依在她的两腿之间。她看上去像一个面包女神。吉安尼怀疑自己有没有胆量把她陈列在橱窗里。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听见一股气体从体内溢出时发出的响声。 出于礼貌,苉雅没对这股气体发表任何评论,也不知道该就这个胖子做出的面包女人说些什么。吉安尼把咖啡递给她,她用十指扣住杯子,双手享受着来自咖啡杯的温暖。 他们正呷着咖啡,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吉安尼嘀咕了几声。他做的诡异面包太有吸引力了,“塔兰图拉”的门前已排起了一小队人。吉安尼考虑着该怎样打发这群没耐心的食客。他的头还在疼,又嘀咕了几声后,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的一天已经开始了,而且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结束的。 “好吧,”他对苉雅嘀咕道,“这个会分散一下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合力把面包做的女人从条凳上抬起来,抬着她进到前面的店铺,把她放在橱窗里的蛋糕中间。一些面孔在窥视他们,鼻子紧贴着橱窗,窗玻璃一下子被呼气糊住了。吉安尼打开店门,探出头来。 “五分钟,”他说,“五分钟后开门。” 他迅速关上大门,回到面包房后面。“我们喝完咖啡吧。”他对苉雅说。 苉雅的心动了一下,这些奇奇怪怪的面包,还有那个面包做成的女人……她听见了自己神经质的笑声。难道这就是吉安尼愚人节的恶作剧? “你今年做的复活节糕点与往年不大一样。”她说。 “是的。”吉安尼回答说,他们随后陷入沉默。他怀疑这会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次。 没精打采的狗熊 那天早晨,科斯塔想去教堂,可是一想到上次的经历,他犹豫了。 他的心情糟糕透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曾因失去一只手而感谢上苍。对上帝是否存在他不是很确定,但确信艾米莱所代表的上帝一定不存在。他想对创造万物的主说几句脏话,倾向于断定创造者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毁灭者。 这就是那天早晨他从床上爬起来,把自己摇醒后脑子里残存的顽固念头,整个人像一头没精打采的狗熊。 他喜欢那些建造得完美无缺的石墙,原因之一是它会巍然屹立上好几百年。他亲眼目睹过一堵他曾曾曾曾祖父建造的围墙。他还见到过建于五百年前,至今仍然屹立不倒的墙,也见过野猪怎样东拱西拱,把墙上的石块拱得满地都是。他曾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试图修复一个小小的墙角,当意识到可能要花上一整年的时间才能把整堵墙修好,而且,野猪还是会跑来刨根挖脚,吃喝拉撒,把墙再次拱倒,他放弃了。他为墙比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寿命都长而由衷地感到欣慰。这个事实让他觉得墙比人优越——但墙是靠着建造者的聪明才智和辛勤劳动才得以存在的。不管它屹立多久,终有一天还是会倒塌的。 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推倒什么还是想要建立什么,还是兼而有之? 这股没精打采的劲儿传遍了全身,他往脸上泼了点儿冷水,人清醒了一些。他饿了,但不想吃剩面包。对食物的欲望足以支撑他走到吉安尼的面包铺。他先把肚子里灌满了冷水。 穿好衣服后他来到门外,抬头看看天空,感觉两脚实实地踩在大地上。他吐了口痰,正打算出发,突然,两片朝相反方向运动的云彩吸引了他,它们撞在了一起,努力穿过对方,看上去就像一只捏紧的拳头。他又吐了口痰,肚子在咕咕叫。他本打算走路去镇上,但是他的肚皮早已失去了耐心。 他推出黄色的旧脚踏车,推着它猛跑了几步,一偏腿骑了上去。想到骑车能够早点儿到达反而让他的肚皮响得更欢了。他心想,这是个什么样的狗日逻辑:当满足饥渴需要的时间缩短后,肚皮变得更加急不可耐了。他的胃在收缩,把胃液到处乱挤。猛力蹬踏让他大汗淋漓,饥饿感全部出来了。他大口吸着气,享受着每一次呼吸,让人觉得他正在大口地吞噬空气。 途中他看到一个揪心的场面:一条狗的头和脖子被绳子缠住了。这畜生疯掉了,想把自己解脱出来。狗从小树丛里窜了出来,冲到他跟前,把他从车上撞了下来。 他想把狗从绳子里解脱出来,可是只一眨眼的功夫,狗就不见了。 斯泰法诺怀疑这条狗是某种不祥之兆。或许还是别去参加复活节庆典了?他吃过教堂的苦头。尽管如此,可有个东西在召唤他,也许他只是饿昏了头? 他继续朝镇上骑,路过苉雅家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决定不抬头看她卧室的窗户,但他还是抬头了。他注意到窗帘虽然是拉开的,但窗户紧闭。 他把脚踏车靠在教堂后面的一堵墙上,转过街角朝吉安尼的面包铺走去。他闻到了“塔兰图拉”飘出的面包香,香味牵着他的鼻子,他嘴里盈满了口水。 到达面包铺后,他看见了攒动的人头,有些人还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在等待,其他人已经在开怀大嚼了。 他感受到了面包房里散发出来的热气,一大群人狼吞虎咽的景象让他的胃再次痉挛起来。他看见了门廊上方的一块小招牌,就挂在大蜘蛛的那对毒牙之间:“今日不出售面包,复活节糕点免费”。大蜘蛛端坐在这群饥肠辘辘的大吃大喝的人上方。 西娃娜擦亮皮靴 被苉雅吵醒后不久,西娃娜就起身回家了,她冲了个澡,决定还是穿戴整齐了去教堂。离开前她不知道该对阿马莱托说什么,就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她琢磨着该穿什么衣服,要不要去教堂。她并没有失去信仰——只是怀疑自己是否有过信仰。 穿上靴子后,她又觉得靴子需要擦一下,就把它们脱了下来。她坐在床边,给靴子的皮革抹上棕色的鞋油,再用一块布来抛光。她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和阿马莱托一起吃完豆子后又在他那里住了一宿。不过,有些时候,了解一点儿乡村习俗又有什么不好呢? 因为是复活节,下楼梯时她想到了鸡蛋45。这个节日让她想起了自己怎样在鸡棚里收集鸡蛋,去院子里寻找觅食的鸟儿下的蛋。眼前出现了沾着鸡粪和稻草碎末的鸡蛋,以及脖子套在绳索里,吊死在鸡棚里的母亲。她失去了下楼的动力,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凉气透过棉布裤,屁股冻得凉冰冰的。 她回想起母亲的死在她内心引发的怨恨,多么彻底的背叛啊,即便如此,那似乎也是件曾经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发生在屁股冰凉地坐在楼梯上的西娃娜身上的事情。尽管她对自己说,这件事儿已经过去了,但只要一合上眼,她还能看见吊在房梁上的母亲,风把她吹得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 她决定了,她要去教堂。好像这样她就会消失在人群里,并找到某个共同的脉搏来抵消眼前晃动的尸体,把那晃动彻底消除。 她把自己慢慢从地上拽起来,朝楼下挪动脚步。想起了吉安尼烘烤复活节面包的可鄙纪录,她有点儿心不在焉。想到他的失败,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脚底有了生气,她一步三级台阶地往下走,昂首走出门洞,来到大街上,在清新空气的沐浴下朝“塔兰图拉”进发。她紧咬着嘴唇,觉得浑身是劲儿,不知不觉跑了起来。跑动中,有那么一会儿,她看到了自己收集鸡蛋回来,把沾着泥土的鸡蛋放进一个豁了口的瓷碗时,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在想自己会不会直接跑去教堂,为她可怜的妈妈做一个祷告,可是跑了还不到三十步,她就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加入到面包铺外面排着的长队后,她发现自己正盯着自己的皮靴看,欣赏着鞋油带给磨损的旧皮革的深棕色光泽,从这个简单的事情里,她找到一丝自我钦佩。 那天早晨稍后发生的事情 饥饿让科斯塔失去了耐心。他离面包铺的大门只差几步了。准备从大黑蜘蛛底下经过时,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橱窗被人群遮住了,这充分体现了面包铺的吸引力,似乎全镇的人都想挤进去。橱窗被饥饿、生机勃发和好奇的人包围着。科斯塔发现自己正在想象周围的肚皮和里面流动的汁液、饥肠辘辘的人群肠胃的蠕动、他们的胃酸和胆汁,他们有能力吃掉店里所有的东西,对着大黑蜘蛛的尸体大块朵颐。 朝吉安尼橱窗的第一瞥打断了他的冥思。一个面包做成的赤裸裸的女人在面粉堆里嬉闹,她的毛发是红色的,身体上挂着一丝丝的血迹。不知道这奇怪的一幕激发了哪一种情绪,他有点儿措手不及。他的肚皮像拳头一样收缩起来,攥紧,松开,再攥紧。他被饥饿死死地攥住了,有点儿神志不清了。他现在更饿了,饥饿来自于骑车来镇上,为缓解饥饿而快速蹬车,现在反而比刚才更饿了。那个裸体面包女人盯着他的目光也让他饥肠辘辘。 他站在店铺的入口,身处那只蜘蛛的正下方。他往上瞟了一眼,像是在偷看塔兰图拉的裙底风光,这让他觉得不妥,有一丝负罪感。他对自己说,怎么会因偷看塔兰图拉而感到羞耻?实在是愚蠢到家了。他期待她性器官的开口能回视他一眼,给他一点儿振奋。他对蜘形纲动物的性器官一窍不通,从未想到过要亲自考察一番。这时,他被一件离奇的东西怔住了:从下往上看,塔兰图拉像一座黑色的教堂,她沉重的身躯由一些拱式扶垛支撑着。 他没有意识到队伍在向前移动,身后的一只手把他推进了店铺,他一个踉跄,跌倒了,心头升起的怒火被一声喃喃的道歉熄灭了。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是西娃娜。 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斯泰法诺松了一口气,不用自己开口了,整个房间都被吉安尼的声音主宰了:“斯泰法诺!你这个活宝!滚出去!”话音刚落,三个糕点出现在了科斯塔的手中。吉安尼给他的临别赠言是:“教堂里见。”经过西娃娜身边时,科斯塔感到一阵窘迫。他点点头,回应了一声“教堂里见”便走出了面包铺。 为缓解饥饿,他都顾不上看一眼就把吉安尼塞进他手里的糕点塞了一个到嘴里。他正打算把第二个塞进嘴里,他自己的目光却让他抬起头来,简直难以置信!他对糕点作了一番仔细的察看。妈的,他在心里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糕点。他咬了一口,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吮吸,把无花果的汁液慢慢吸出来。 教堂里响起了钟声,人群中出现了不满情绪,那些还没品尝到吉安尼产品的人担心再也没有机会了。吉安尼出现在店门口,他支起一个长台子,在上面堆满了糕点,大家这才安心了一些。确实出现了推挤,有些糕点被争抢的人群压扁了,不过没有发生踩踏。对饥饿的恐慌达到最高潮后开始跌落,人群迅速稀疏下来,大家穿过松软的广场,嘴里嚼着糕点,无精打采地走进教堂。 吉安尼半眯着眼睛,一副吃惊和不敢相信的表情——他居然满足了如此规模的饥饿。刚平静了片刻,他就意识到教堂今天肯定会客满,他可不想被落下,得赶紧行动起来。 他放了个屁,脑子清醒了一点。他精疲力竭,整个人都沉浸在“该——做——什——么”里,没有注意到他做的糕点竟然没有一个烤煳了,也没有一个人把糕点扔到他脸上。大家都忙着往嘴里塞东西,没人顾得上抱怨那个面包做成的女人。 苉雅安静地坐在面包铺里,玩弄着衬衫最上方的一颗纽扣。她并没有打算留下来帮忙收拾,不过也没有机会离开。众人对吉安尼复活节糕点的巨大需求留住了她,她发现自己在帮着发放吉安尼的诡异食品,庆幸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闲一会儿了。在吉安尼扫地那会儿,她已经把那颗纽扣解开扣上了四十余次。她沉浸在这个平常的动作里,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她在吉安尼的扫帚声中做着愉快的白日梦。吉安尼小心翼翼地扫着地,他从来没有扫得这么仔细过。 似乎也不用那么着急。吉安尼放下了扫帚。他本打算换上他最好的复活节服装。他还穿着天亮时随便套上的那件黑色长袖套衫,外面系着一条沾满面粉和一缕缕胭脂虫红的围裙。但是他不想换,决定就这样去教堂,一个手艺人穿着自己的旧工装去参加自己的丰收庆典最合适不过了。不过,脚上穿着的倒是自己最好的一双皮鞋,算是他对复活节的一个小小让步吧。手上遗留的胭脂虫红怎么也擦不干净,不管它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 苉雅又瞟了一眼橱窗里的面包女人。吉安尼的面包圣母的外表不是全黑的,但是黑麦和烘烤让她变成了一个深棕色的女人。 某个东西看起来不顺眼,她大笑起来。吉安尼转向她,眉毛尖朝着房梁竖了起来。 “你把她的阴户上下颠倒了。要不就是前后放反了?”她又大笑起来。 吉安尼糊涂了。他申辩道:“没有,我没有弄错。” 苉雅忍不住大笑:“噢,你弄错了。” 吉安尼被苉雅的大胆惊呆了,为了证明她的观点,她满不在乎地把裙子撩了起来。也许是极度的疲劳导致了这个最基本的失误,他觉得自己愚笨之极。教堂的钟声停止了。 他们走进阳光里,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感觉。白天像一条兴奋的小狗迎面扑来,问候着他们。他们的身体穿过柔和的空气,似乎感受到了每一种阴郁甜美的情感。他们就这样慢慢地穿过广场,走进了教堂。一对奇怪的人儿:一个双手通红的面包匠和一个只有一条腿的芭蕾舞演员。两人踏上了通向谵妄的征程。皮鞋硌着吉安尼的脚,进教堂前他把鞋子脱了下来,一只手里拎着一只。苉雅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微笑着,一蹦一跳地走在吉安尼身旁。 他们往哪儿坐呢? 教堂里坐满了人。斯泰法诺抬起一只手招呼他们,拉他们坐了下来。长凳上的屁股朝两旁挪了挪,腾出来一块地方。吉安尼感到自己的脸庞像被空气和水充满的鼓鼓的垫子。他背靠椅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空气中流动着轻柔的嗡嗡声。艾米莱不在教堂里,这或许就是大家能够自由呼吸的原因。吉安尼并没有忘记艾米莱,当卢伊吉来到饥饿的人群中时,吉安尼给了他一个形状颇像阴户的小圆面包,让他放在艾米莱的小礼拜室里。不过艾米莱还没有出现。四周的窃窃私语汇成一种欢快的嗡嗡声,像神圣的迷雾,笼罩着吉安尼。 神圣的迷雾 事情的真相是:神圣的迷雾笼罩着每一个人,弄得我们心神不定。我们的味蕾在吉安尼复活节糕点香味的挑逗下微微刺痛。 也许这真是神圣的迷雾,我们可以藏身在它烟雾缭绕的深处,展露我们最隐匿的部分。这是我们得到的一种许可,获得并相互授予的奇特可怕的特权。 “放荡”这个词原本来自一个意为“肆意挥霍”的单词。我们的欲望放荡起来了,真的“荡漾”起来了。 吉安尼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仁慈左右着。他凝视着教堂的石墙,诧异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墙砌得那么严丝合缝。如此严密的墙壁,时间再长也不会倒塌,这本身就几乎是个奇迹了。 科斯塔感受着同样的仁慈。他听见有人在小声讥笑那些糕点。他闭上眼睛,惊讶地发现那只假手正进行着一种奇特的手书。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哼一首歌,听出了歌的调子。他跟着哼了起来。这首小曲儿传开了,一眨眼的工夫,教堂里回响起一首由众多嗓音唱出的祝吉安尼生日快乐的歌曲。吉安尼很是开心。 如同歌唱突然开始一样,歌唱迅速结束了。四周传来几声窃笑。吉安尼觉得自己应该做出某种响应。艾米莱还没到,教堂里的气氛很像老师还没有到来的教室。一种愚蠢的自由在邀请大家调皮捣蛋。 吉安尼有种不受拘束的感觉。他一直希望能布一次道,常在想要是成为一名牧师该有多好。也许是不断增长的陶醉感触发了他考虑欠周的想法。 他沿着通道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有点儿晕乎乎的感觉,就他的行走状况来说,教堂的前方显得相当遥远。他拐进教堂中间的一排座位,在一溜贴在座位上的屁股之间找到一块落脚的地方。他左右摇晃着,享受着眼看就要向后摔倒带给他的短暂快感。他恢复了平衡,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 “很久以前,天地之间还是一片漆黑,上帝在睡觉,每当上帝在黑暗中醒来,他总是觉得孤单、恐惧。这个状态持续了好几千年,在此期间,上帝确信有个东西一直在黑暗中移动,但他不知道是什么。由于上帝那时还没有发明语言,所以即使他知道是什么,也无法为它命名。” “上帝接着睡他的觉,但上帝从可怕的黑暗中醒来一次,他的恐惧就增加一分。上帝越是害怕,就越相信那个东西确实存在着,某个与众不同的邪恶之物在黑暗中现身移动。” “又过了许多年,上帝放的第一个屁被一颗火星子点燃了,在那一瞬间上帝看见了水,以及在水面上微妙舞动的光,直到这时,上帝才明白水原来一直都在那里,在黑暗中移动的就是水,上帝放心了。但是明亮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在水面上戏耍的光也随之消失了,上帝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次见到这般美妙的场景。上帝又昏睡了过去,弥漫在天国里浓重的悲哀是上帝他老人家此前从不知晓的。” 吉安尼停了下来,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正站在座位上对着众教徒发表演说。那些紧盯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不安,他失去了平衡,向前跌倒,巨大的肚皮把几个可怜虫虔诚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他爬了起来。 他在想接下来该对这群庸人说些什么,于是唱起了一首奇怪的小调,就像在做礼拜时那样吟咏着。暴虐之君圣餐前的祈祷? 如果牧师已经发火 你还没被人亲过 那你这辈子都不会 被人亲吻。 古老的石头教堂里 有人摇摇晃晃 牧师喝高了 他在摇摆。 他嘴里有股臭味 闻起来像个死人 牧师很想去除 这股怪味。 教堂里响起了笑声。吉安尼停顿了一下,左右看了看。随后他吸了吸鼻子,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他这么做的时候缩着肩,吸鼻子和缩肩的动作让他看上去很滑稽,像是一个肿胀版的艾米莱。教堂里又回荡起一阵欢笑声。 吉安尼不慌不忙,他假装从一个看不见的瓶子里喝酒,一边模仿着艾米莱那些更加私密的动作。在笑声的鼓舞下,他变得越发没有节制了。 某个关键的时刻来到了,一个生日里的放纵。他将填补因艾米莱的缺席而导致的空缺。 习惯性的模糊 艾米莱很喜欢自己修道服的模棱两可性,衣服从头上往下落的过程让他感到愉悦。穿好长袍开始新的一天。他的手指摸到长袍的下摆,把它提过双膝,如一条漂亮的裙子。看到从卧室窗户上反射出来的身影,他感到风情万种。内心的混乱让他脸庞发烧。不用说,他一直在喝酒。 想要绕开混乱,却发现自己被缝了进去。 他们需要一个特别的布道,他不停地思考着,或许讲讲山坡上戏耍的羔羊。一想到羊他就想起自己曾在梦里剪过羊的尾巴。是时候构造一条创造狗的上帝和创造跳蚤的恶魔的教义格言了。他觉得头有点儿晕,就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想象自己以一个更完美的形象出现在教徒面前,一个女性牧师的奇特形象。希望能发掘出某个新特点,从而脱离自己的旧面目。 他感到自己的一丝期望正被一种他更熟悉的本能所取代,他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本能——恐惧。 艾米莱害怕走出家门,不过恐惧引发的肾上腺素的喷涌实在太诱人了。他一点一点地移向前门,出了门,迈着畏缩的脚步,朝教堂走去。 越接近教堂,他越害怕,越害怕就让他越发兴奋。身体中因恐惧释放出来的化学元素刺激着他。受到的刺激越大,他就越发兴高采烈。所有这一切推着他往前走。 他的状况糟糕透了,完全不适合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他有点儿语无伦次。他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笑了笑,把衣服拉拉直。他干咳几声,加快了步伐,在把行走的速度加倍前停顿一会儿,如此这般地往前走着。 他被长袍的下摆绊了一下,摔倒在路上,头被磕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前额,在查看手指上是否有血的那会儿,他回想起那个无头圣母的异象,以及他是怎样把手指捅进自己眼睛里的。 在半信半疑的海洋里飘浮着。他到底着了什么魔?他哪儿来的胆量,竟敢再次踏进教堂? 他喝醉了吗?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想起了古老的四旬斋仪式46,人们在新人的头上安放一对驴耳朵,新人得用一只手托着一个橘子,同时从后往前念一本倒拿着的《圣经》。一个古老的传统。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跌跌撞撞地朝着目的地进发的时候,一个新的传统正在降生。狂欢节已进入了分娩,子宫的收缩规则有力。 艾米莱来到小礼拜堂门口,打了个酒后的激灵,就在他准备闪身进到里面的时候,眼睛被某样能给他带来体能的东西牢牢抓住了,它看上去是那么的触手可及。一个诱人的奇怪小水果馅饼,还是一个蛋糕?正中嵌着湿润多汁的无花果。 来自吉安尼的礼物,那个天使般的男人。成熟的无花果像一枚小小的复活节鸡蛋,艾米莱心想。他把它吸进嘴里,想象它是一颗羊眼珠,他眨了眨眼,咽了下去。无花果吃起来甘甜爽口。也许是那股残留的酸味让你感觉到它,舌尖打战的同时在嘴里留下令人愉悦的醇香甘甜。 艾米莱迅速吃完了它。 狂欢节面包 把阿芙洛狄忒当作女神崇拜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有人说她是不贞之神,崇拜她有可能引发恋爱中的不稳定因素。掌管肉体爱欲和掌管夫妻之间忠贞的不可能是同一个女神。问题不出在心那里,而是下面一点儿。如果直言不讳的话,不妨说问题出在你的两腿之间,或出在你出现在某个人的两腿之间。 吉安尼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取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 吉安尼真的崇拜阿芙洛狄忒吗?他知道她被描绘成爱好兽性的女神,但是吉安尼有另一个幻想。他把阿芙洛狄忒的嘴看成代表神秘本质的符号。 吉安尼以一种机密的口吻轻声说着,我们欣喜若狂。 “我向你们坦白,我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在这个复活节的清晨,我背叛了你们大家的信任。我在糕点里掺入了催情剂。真对不起。大家都吃了。这是我给大家的愚人节生日礼物。对于你们的惊愕、责备和严厉谴责,我都罪有应得。” 吉安尼停下来用衣袖使劲儿擦着脸。他在出汗,眼前再次出现盛满开水的澡盆里翻滚的碎猪肉,还有他被胭脂虫红染得鲜红的双手,就像一个刚刚宰杀完牲口、精疲力竭的“屠夫—牧师”,恣意癫狂。教堂里出奇的安静,没有一点儿笑声。 突然,吉安尼被一个强有力的想法所捕获,他走出了教堂,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情:去找他做的面包女人,把她带到圣坛上来。一个滑稽且不明智的愿望,吉安尼是做这件蠢事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他把带着粉色光泽的面包圣母从橱窗里拿出来,用手臂搂着,朝教堂进发。在和他的“维纳斯·阿芙洛狄忒”漫步途中,他听到了阿马莱托用小风琴演奏出的美妙音乐。 与她一起沿着教堂的走道往前走,吉安尼有种经历昨晚梦境的错觉。现在,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演出他的梦境。 阿马莱托全神贯注。他的婚礼圆舞曲清晰地流淌而出。他和他的歌曲结婚了,他的音乐和他本人,以及那架旧风琴合为一体。他终于认识到那架破破烂烂的乐器才是他今生今世的真爱。不管他是痛苦、心烦还是伤感,它始终对他坦诚忠贞。不管阿马莱托弹奏得多么离谱和不着调,那架小风琴总是努力地迎合他笨手笨脚的演奏。他活在自己的天堂里。他并不知道哈耳摩尼亚47是爱神阿芙洛狄忒的一个女儿。 谁知道为什么一个用奶油蛋糕做成的抹了蜂蜜酒的女人会具有如此强大的魅力?吉安尼不知道答案。由于涂抹了太多的胭脂虫红,她在灯光下发出粉色的釉光。当吉安尼带着她沿着通道往前走的时候,吸引了一小拨儿旁观者,一股好奇的浪潮。吉安尼不愿意用刀子来切割她,他揪下她的一个脚指头,然后又揪下一个,把她一块一块地递给涌向他的人潮。他的负担很快就被解除了,人们开始对这个美妙的塑像动起手来,往嘴里塞上一个脚趾或者手指,吮吸咀嚼,不时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吉安尼糕点”在消化液里溶化,芳香的酵素和添加剂开始渗透到人们的血液里,教堂里人们中毒的程度在不断增加。我们不但中了毒,还被弄得晕头转向,得意洋洋。这就是我们那天陶醉的程度。 当艾米莱终于出现时,他被眼前的喧嚣骚动惊呆了。这是一种对任何一天来说都不寻常的场景,更别说是复活节了。那个面包女人只剩下吉安尼双手捧着的那个杯形蛋糕,看上去像某种带有芬芳翅膀的蜂后。吉安尼把这份甜食献给艾米莱。这是一个合理的姿态——面包女人手臂、大腿上的每一小块都被他们吃掉了,更小的碎块传遍了教堂的各个角落,每个人都吃到了一小口。现在艾米莱来了,一个即兴丰收盛宴的迟到者。 艾米莱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所以他接受了吉安尼的礼物,用鼻子闻了闻,心想圣母小蛋糕终于问世了。他又闻了闻,把香味吸进鼻孔里。他已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在小礼拜室里发现的那一个,和科斯塔一样,直到看到第二个时,那个神奇的女阴才抓住了他的眼球。艾米莱畏缩了,有个东西在啃噬着他的健忘症。 他吸吮着这个面贻贝的汁,一口咬下半个来。 所有的嘴都跟随着艾米莱的嘴无声地咀嚼着。他闭起眼睛下咽。在他为自己制造的黑暗之外,很多“亚当苹果”和“夏娃苹果”48随着他的“亚当苹果”上升和下降。他随后睁开了眼睛。 艾米莱正带着极大的热情咀嚼,目光落在了一个最让人尴尬的景象上。老笑话是怎么说的?比在苹果里发现一条蠕虫更糟的是什么?是发现半条蠕虫。想象一下艾米莱看见从留有他牙印的圣母蛋糕里戳出半只蜘蛛时的惊慌。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称这糕点为“蜘蛛卷”的原因——因为塔兰图拉大蜘蛛中的一员被偷偷带进了糕点里,不是吉安尼就是塔兰图拉她本人干的好事。在把“阿芙洛狄忒之唇”的剩余部分放进自己嘴里的过程中,艾米莱咽下了屈辱和剩下的半只蜘蛛。艾米莱看着我们所有的人,闭上了眼睛,然后是极简单的一句“让我们祈祷吧”。 这是个最为奇怪的圣迹,一个欢快而声名狼藉的圣迹:当艾米莱说完“让我们祈祷吧”,所有人闭上眼睛后,他们看见了什么?他们看见了吉安尼做的小糕点。他们在大门口躺了下来。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锲而不舍地追求真理是一个可怕的药方,而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细节写出来,则是自寻烦恼的妙方…… 科斯塔作为目击证人的陈述 在经历了如此异常的开端后,神父派兹托索的礼拜开始得过于正常了。或许这只是一种麻痹,诱骗我们认为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我能听到一个音调很高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本不想理睬这个声音,但它越来越响。我闭上眼睛,想听清楚一点儿。在我前额的中央出现了两片嘴唇的幻影,随后这张嘴张开了。我听到的尖叫就是从这张嘴里发出的。 我又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这个声音里还包含了其他声音,有的高,有的低。这些声音和音乐一起形成一组和声,包纳了所有的声音和所有的音乐,这诡异的音乐把我包围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教堂的正中央,感到惊愕不已。我嘴巴张得大大的,这奇怪的叫喊声是从我嘴里发出的,它从我的腹腔往上涌,并在我的脑袋里鸣响。 我四下瞧了瞧,只见所有的教徒都站立着,他们被某种奇怪的力量凝聚在了一起,都张大嘴巴站立着,奇怪响亮的和声喷涌而出。 我又一次闭上眼睛。那张嘴还在我前额的中央。嘴唇开始颤抖,我的五脏六腑也颤动起来。随着一阵狂笑,我开始摇摆晃动,就好像我的整个身体就是一张巨大的嘴。这就像是欢乐癫痫症发作。我再一次睁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整座教堂在笑声中晃动着,牧师想借助圣坛的扶手稳住自己。每次他看上去准备重拾镇定了,却又深吸一口气,再次跪倒在地上,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一景象成功触发了教徒们更加汹涌的笑浪,好像牧师是个才华非凡的喜剧演员。我们处在癫狂状态,做好了大爆发的准备。 牧师现在泪流满面。他再也站立不住了,在地上翻滚,哭泣。巨大的悲伤像一座洪峰,淹没了我们,牧师的眼泪就是我们的眼泪。一声骇人的呻吟穿破我们的嘴唇,到处都是号哭声,大家捶胸顿足,拥抱抚慰身边的人,以满足自己对人体接触的迫切需求。 突然,山谷那边传来隆隆巨响,闪电划破天空击中大地。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教堂里的人们开始吟唱,摇晃着身体缓缓向前移动。一种被催眠了的奇怪状态,一连串的交叉节奏缓缓搅乱了大家的头脑。 很难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摇摆变成了踏步,或者说是谁最先开始踏步的。也许是同时开始的,或者是循序渐进的,或是依从某个奇怪的教令,谁也无从知晓。我们摇摆着,沿着教堂中间的通道慢慢往前走,新娘就是沿着这条通道前去与新郎会合的,我们在行走过程中唱起了一首和赞美诗无关的歌,它是我们的嗓音相遇后形成的声音。 来到圣坛跟前后我们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教堂后面悬挂着受难者的十字架下方。有人伸手去够,但够不着,其他的手加入进来,把圣像从墙上取了下来,让它成为我们的一员。我们把圣像举过头顶,仍然一边吟唱一边摇摆,朝施洗池走去。施洗池上方怀抱婴孩的圣母塑像被搬了起来,与我们一同前行。我们仍然围着教堂转圈,但却加紧了步伐。脚步的频率在加快,行走变成了小跑,一个缓慢的蜂拥,绕着教堂跑圈。我们发出的声音也变了,从体内发出一种有节奏的顿足声,我们奔跑起来了,一圈又一圈,越跑越快,圣像高高举过头顶,直到我们跑得喘不过气来,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教堂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我们摔倒在了地上。 你能感觉到那些紧挨着你精疲力竭的身体发出的热量,听到粗重的喘息声,闻到来自他们腋窝和股沟处的淫荡气味,中间夹杂着当我们舒展身体后发出的叹息声。寻找着能当枕头的肚皮和肩膀,我们相互适应,排列组合,直到像一张巨大的村庄拼图一样整齐地排列在地板上。 头顶上的暴风雨在增强,一股冷风吹过教堂。教堂的大门撞击着墙壁,发出敲门声,像是有人要进来。 当你加入到一群乌合之众之中,成为他们的一员,而这群乌合之众正在奔跑,左冲右突,相互践踏,冲开挡在他们前面的障碍物时,这将是一幕恐怖的自由场景。一股无法阻挡的势头。在追逐至今无人知晓的快感的道路上,我们像一群喝醉了酒的神灵,欢腾跳跃。打破束缚,拆除戒律。哪怕就干这一次,也要感受一下这么做带来的快感。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我们共同的想法是一条血和肉筑成的道路。一群草民,由长着哺乳动物乳头的女人生出。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所有这些念头都是“吉安尼糕点”引发的,是藏在签饼里的命运。 我发现自己此刻正身处苉雅·詹内绨的怀抱之中,我俩都在尽情哭泣。越过她的肩头,我看见教堂里到处都是交媾的人群:地主婆和佃户,祭台助手和学校老师,牧师本人正和年轻的阿马莱托虔诚地拥抱在一起。我能感觉到苉雅烫人的舌头像美妙的许愿,在我耳朵里滚动。在那一刻,我坦白,我眼看着就要全盘失控了。 我从苉雅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我决定离开教堂,让头脑在新鲜空气里清醒一下。我刚走出教堂,就被一股力量拉了回来。苉雅滚烫的舌头牢牢缠住了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头扎回教堂。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有几对人在长椅上公开地交媾,其他的人则围成一个个小圈子。这让我想到了勃鲁盖尔49描绘的狂欢节的场景。教堂里到处都是欢腾跳跃的人群,人们互相抛掷,或滑入对方的两腿之间。 他们就像春天里山坡上嬉戏的羔羊。这个场面对于复活节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一个新生的时节。即便是那些正在交媾的人们,脸上也没有一丝羞耻,好像他们正在进行着某种极度虔诚的作为,一次灵与肉的深度交流,把自己献身给某个更崇高的目的。他们忍辱负重,因为他们扮演的是一个宗教角色。他们担当着我们起源的见证。他们是男人,他们是女人,是从事繁衍生殖的人们。 一阵巨大的静默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围住一对对交媾的人,形成一个个小圈子。我们担负着见证他们劳作的任务。不知何故,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身份从他们身上脱落了。我们面前躺着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尽管如此,当我看见苉雅混迹于这群即席男女司祭之中时,还是有一种心如刀绞的疼痛。 艾米莱看着苉雅,看到的却是阿马莱托——那个他拥抱过的小伙子——最女性化的一面。他无法相信自己感受到的温存,仿佛此生无法获得的东西终于呈献在他面前。他跪倒在地,摆出一个祈祷者的谦卑姿态,吮吸着苉雅的奶头,他一点儿都没去考虑漂亮的阿马莱托怎么会长出美妙的乳房这个神迹,只在为自己参与了一个如此优雅的神迹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苉雅不满足,她把自己向他打开,显然,她在思考着什么。就在我呼吸着活在人世上的时候,我发誓神正在我的水里游泳。 不知不觉中,旁观者(见证人)的呼吸和生育者的呼吸(这些角色是后来才被定义的)同步了。作为见证人的我们和生育者成为一体。他们的叹息呻吟成为我们的叹息呻吟,他们的高潮即将到来,我们的也快了。 其中的一个男人,此人正是艾米莱(在透露这条信息时,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开始做出“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的口型。他成了我们的合唱指挥,我们在响应他的召唤,加入到了这场心醉神迷的颂歌中——对繁衍生殖的呼唤和响应。 其中的一个女人做出了她的响应。我无法不注意到她的嗓音——她是苉雅,尽管心怀神圣的目的,但我承认还是感到了一丝醋意,虽然在这样一种神圣的状态下,这实在是一种极不光彩的情感。一阵阵“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的叫喊声,现在这叫喊声已经响遍整个教堂,其强度和投入程度都远远超过了我们唱赞美诗时的表现。飘在这些叫喊声之上的是苉雅超高的女高音:“我到了!”我们再次接受了她的呼喊,并把她的体验当成了我们的体验。 整座教堂随着她的摇晃而摇晃,我们摇晃着,在终极兴奋的门槛前颤抖着,一次大规模的到达,一次真正的高潮。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处在“到达”的边缘,好像语言的天赋进入了我们,我们被圣灵渗透,接受它的甘露,面对神圣的一刻战栗不已。我们语无伦次,我们尖声喊叫。 我们真正地、真正地到达了神性的那一刻,神圣,没有原罪,没有罪孽,我们赤身裸体,清白无辜。我们重新树立了宗教,我们彻底改造了教堂,重新确认了万物的本源。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知道我们是幸运的。在这天受孕的孩子至今仍然在我们村里享有某种特殊的地位。 教堂膨胀得像一个就要临盆的肚皮,除了我们的肺在奋力屏息时继续运转以外,所有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我们精疲力竭,在教堂里东张西望,就像大家是第一次见面。眼睛清澈明亮,闪闪发光,脸庞红扑扑的,嘴唇饱满的嘴巴微微张开。到处充满了不可抗拒的爱意,外加我们的惊愕。 第七章 狂欢节的殉道者 全新、骇人的塔兰图拉 弗朗西斯卡身上散发的暗香穿透教堂里飘荡着的各种气息,迫使正在进行的活动停止下来。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身老力衰的驼子,人弯向一侧。从她跛行的姿势可以看出行走带给她的痛苦。她的头眼看就要触到地面,眼睛也一直紧盯着地面。何时她才会抬头望一眼天空? 眼前的乌合之众让弗朗西斯卡心生悲怜。她早已和我们疏远了。假如她不再是面包匠的女儿,那她又是谁呢?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但同时她又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她知道她已变成一个令人恐惧的怪物,但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丑陋。 屋顶在漏雨,成串的雨滴落在弗朗西斯卡身上。屋顶需要修理一下了,风和雨合谋向人们展示教堂年久失修的程度。我们睁眼仰望,教堂里面下起了小雨。一滴,又是一滴,水滴落在了吉安尼的眼皮上。 弗朗西斯卡缓缓转动身躯,目光逐一扫过教堂里的每一个人。这是一种令人胆怯的凝视,谴责的目光让众人感到自身的可笑和肮脏。我们被镇住了,迎着她的目光,张口结舌地站着。我们通过观察弗朗西斯卡,达成了某种新的共识。成串的水珠从她的头顶往下流,冲开了结成团的头发,泥土、树枝和枯叶顺流而下。 弗朗西斯卡是我们当中唯一穿着衣服的人,站在她面前,我们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裸露感。我们不认为她会嘲笑我们,也没有听到她发出笑声。背上的驼峰昭示着她历经的风霜。雨水冲去了她身上的污垢。她不仅是我们当中唯一穿着衣服的,而且还是看上去最干净的一个。 就在这时,弗朗西斯卡开口了。是从哭泣开始的,一种像是喉咙被鱼刺卡住时发出的“咔咔”声,又像是她要把自己的舌头用咳嗽的方式生出来,亲自给自己的舌头接生,并借此找回自己的音量。 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她指着艾米莱,只说了五个字:“我希望你死。” 这就足够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弗朗西斯卡说话了,她说话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似乎没人听清楚她说了什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们的注意力被她嘴唇发出的声响分散了。突然,她话里携带的讯息击中了我们。我们愣在那里,因没有理解而张口结舌。尽管如此,我们的注意力还是被弗朗西斯卡吸引住了,她迅速行动起来,把她的讯息明白无误地传达给了我们。 教堂里一片寂静。弗朗西斯卡站上曾经摆放圣婴圣母塑像的底座上,把裙子缓缓提起并举向天空。 有一种源自妓院、名字也叫“塔兰图拉”的舞蹈。罗拉·蒙曾在澳大利亚金矿普及过这种淫舞。我不知道弗朗西斯卡是否听说过这种舞蹈,但是无论从哪方面看,她表演的绝不是那种用大蜘蛛命名的淫舞。那种淫舞需要伴随缓缓升腾起来的叫喊声和口哨声,外加跺脚的声音,舞蹈者来回摆动裙子,把裙子提起放下,一遍又一遍,直到蜘蛛网下面那张绝妙多毛的“嘴”完全暴露在观众眼前。兹50 弗朗西斯卡的行为让人们联想到那种淫舞,但她的行为里不包含一丝刺激因素。她所展示的是一个深沉悲伤的触发点。她站在底座上,提起裙子,把自己展现在众人面前。为了让大家看清楚她性器官被切割损伤的程度,她把阴毛全部剃光了。 阴唇被割开后又缝合起来,这中间包含的恐怖让我们充满绝望。艾米莱脸色惨白,我们也一样,但是他的惨白中掺有心虚和鬼祟的色泽,以至于我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自己招供了。这个疯狂的肇事者,这种残暴的行径。没等我们开口,没等教堂里掀翻了天,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这恶果的肇事者停顿片刻,看了我们一眼,逃走了。 我们惊讶地发现艾米莱消失在教堂后面的阴影里。没有人想到要去追他。眼下我们最担心的是弗朗西斯卡,但她也已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我们束手无策,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我们在与这恐怖的现实格斗着,试图去理解它。也许就在那一刻,狂欢节的种子发芽了。我们或许能够借助这起骇人的事件,建立起更强的使命感,让善良发出光芒。 悲伤是驱动人群的发动机,威力巨大,也许比其他情感更强大有力。欢乐和悲伤,谁的威力更大? 欢笑是不是像在酸液里燃烧的镁一样转瞬即逝,而痛苦则像连着一根顽固不化的保险丝燃烧不息?欢乐消退后,悲哀逐渐袭来。好像只有痛苦才能赋予我们形状和实质。这个想法本身就是悲观者的欢愉。 弗朗西斯卡的展示结束后,我们的眼泪并没有立刻来临。我们惊呆了。没有出现即刻的骚乱,我们一下子见得太多,难以接受这个骇人听闻的终极展现。但泪水还是来到了,雨还在下,屋顶还在漏水,雨水还在陈旧的屋顶上寻找着新的裂缝,泪水夹杂着雨水冲刷着我们的面庞,把咸味带进我们嘴里,让我们联想到我们的海洋母亲,那些被她扔上沙滩并在上面行走的两栖动物,世界像无法阻挡的洪流,滚滚向前。 当人们手拉手相拥在一起的时候,温情泛滥了,泪水让大家左右摇摆,横膈膜紧缩。我们的愤怒还没有到达,但已经在路上了。它的到来将是展现我们另一种原始面貌的时刻。在这一天里,我们对自己有了出乎意料的认识。 惊人的清醒取代了吉安尼蛋糕激发的短暂兴奋和狂乱。弗朗西斯卡的伤痕像一座灯塔,照亮了我们的不安。 你们会以为我们将手拿铁皮和木棍冲出教堂,但我们只是一群经受了精神创伤,具有邪恶想象的受害者。除了艾米莱,没有人离开教堂。而艾米莱则在他那蚕茧般的潮湿床铺上,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他内心生机盎然的白昼被吓跑了,阴郁可怖的黑夜驻扎下来。每个响动都会引发一阵恐惧。来人了?他吓得不敢离开床铺,像一枚煮熟的鸡蛋一样藏在被子下面,被被子减弱的树枝断裂声变成了他自己的声音。 艾米莱在等待最坏的结果。当它来临时,其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夜幕降临后,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教堂里。有人已经一动不动地躺了好几个小时,不过现在的时间已不能用通常的时间概念来衡量,几分钟有可能等于几小时、几天。谁都不想回家。在经历了如此诡异的一天之后,我们变得麻木不仁。 弗朗西斯卡在我们中间走动着,但她并没有受到我们的影响。好像我们只不过是她的好奇心和困惑的载体。她正在墙上篆刻最后一个巨大的黑色椭圆,她最终的象征。其他人加入进来,把她的设计落实到墙上。这堵墙后来成了这座旧教堂遗留下来的一部分。尽管足不出户,我们还是需要某种纪念碑,用以提醒我们的起源以及走过的路程。 我们感到寒冷,有人点燃了几张长椅,教堂里燃起了零星的小火堆。没有了长椅的教堂显得更大了,有了更多的走动空间,我们很开心。你可以把自己在地上摊开。 烟雾还没有散尽。人们用烧焦的棍子在墙上做着标记,弗朗西斯卡混在他们中间。一群人在胡乱地涂鸦,在已经变成洞穴的教堂里做着各自的标记。蜷缩在我们的洞穴里,参悟着“同伴”这个词的含意。 阴郁的直觉 从教堂出来后,艾米莱直接回了家。他不知道该躲藏在哪里,只好躲在自己的床上。所以当那一刻来临时,我们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或许是多年前与他亲爱的老爸玩捉迷藏游戏形成的本能,艾米莱试图不露痕迹地躺在床上,好像这张床仍然许有一个空洞的承诺,能让他消失在空气里。一种阴郁的直觉,蜷缩在被子下的艾米莱立刻就被发现了。 弗朗西斯卡身上的伤痕让艾米莱的健忘症彻底蒸发了,大脑里空出的那部分被另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丑陋的形象——占据了。 他感到了一种彻底的遗弃。他的愚蠢登峰造极。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太多的不了解,就连他的酒瘾也弃他而去了。 他蜷缩在被子下,嘴唇发出颤抖的恸哭:“哦,帮帮我吧,上帝!” 几乎是下意识地,派兹托索猛然回想起孩提时代遭受的虐待,知道那些虐待确凿无疑,但还是无法面对,不敢相信曾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他父亲站在床边,俯身看着他。他父亲伸到被子下面的手。哦,上帝,这不是真的,但是他知道那确实千真万确。 他被记忆撕成了碎片。 该死的性侵者朝他俯下身来,用手捅他,抚弄他,好像他的身体不属于他。他成了一个供大家伙随心所欲玩弄的玩具。糟蹋他人的混蛋。他父亲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爱。那只伸进来触摸他的手。 艾米莱在抵赖,但他心里知道这样的抵赖其实是一种虚伪。 一幅残忍的圣诞图。没有干草、羔羊,也没有智者51。艾米莱的父亲独自站在那里,目光诡异。 艾米莱诧异是什么打开了他记忆的阀门,他又听到了自己可怜的恳求:“哦,帮帮我吧,上帝!”这也是站在床边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他们共同为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罪孽祈求宽恕。在为艾米莱死去的母亲做完祈祷后,艾米莱的父亲会死命亲吻男孩的前额、脸庞和嘴唇,同时把一只手伸进被子。 长话短说,艾米莱的父亲隔三差五地对他进行性侵。 艾米莱蜷缩在床上,无法理解那个他希望是虚假的东西中包含的真实成分,同时也知道,现实最终还是找到了他。 常言道,对父亲的诅咒会落实在儿子身上,受到虐待的人往往会虐待他人。躺在阴暗发霉的床铺上的艾米莱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即便是想到了,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安慰。 想到对弗朗西斯卡实施的暴行,他只能发出几声呻吟,并再次发出“哦,帮帮我吧,上帝”的喃喃声,而他父亲的手再次找到了他。记忆和罪孽感在他身上循环播放,他度过了一个痛苦的夜晚。 艾米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的头从他母亲的阴道里伸了出来,领口被勒得死死的,血在往头上涌,脑门突突地跳着。他使劲儿拉着自己的领口,感觉他母亲的生殖器官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他越使劲儿拉,那个肉质项圈就勒得越紧,切断了他的呼吸。在大喊救命的同时,他惊恐地发现自身的循环被掐断后,身体的很多部位凸了出来。 那天晚上的那场大雨 那天晚上下的那场雨真可谓是瓢泼大雨,不对,不是用瓢,而是用脸盆,用桶泼洒的雨水。成桶的雨水倾倒下来,把泥土和粪便冲到了教堂前面的广场上。 雨水也许把建筑物冲洗干净了,但在这个过程中,也把泥土和粪便堆积到了一起,等被雨水带到广场上之后,它们已经变成了泥浆。弗朗西斯卡身上的污垢也混入了那肥沃的一堆之中。 第二天太阳出来后,小镇开始冒汗,湿气从小镇的每一个毛孔里往外冒。与潮湿和闷热接踵而至的另一个昭示是某种大爆发。这不仅是指长满我们全身、疼痛难熬的水泡,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呢。 无人得以幸免。小镇爆发了规模空前的食物中毒。所有人都害怕自己会死掉。恋人间的爱抚会被一个臭气熏天的饱嗝打断,这预示着一场正在酝酿的肠胃风暴。肠胃在翻腾,五脏六腑没有一处舒坦。 难道那桶无花果全部变质了?那些甜美的糕点其实是裹了糖衣的毒药? 到了上午,小镇彻底笼罩在沉闷之中。刚刚升起的太阳已开始下沉,好像它也想回去睡一觉。没精打采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昏昏欲睡的太阳。 人们不再走动。即使有人有类似的企图,看上去也更像是蹒跚踉跄而不是漫步或疾步而行。我们跌跌撞撞,头撞到墙、架子或其他人的头的频率在增大。越来越多的人只想席地而坐,耷拉着脑袋发愣。 没过多久,呻吟声就传开了,肚皮也开始痉挛。我们发现吉安尼的糕点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适合食用。在经历了呻吟、恶心等各种不幸之后,我们变本加厉地呻吟开来,我们的内脏蠕动得更加厉害了,就像有一双手在把我们的肚子像一块脏海绵一样拧来拧去。 我们呕吐起来,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我们的痛苦。不过我们离“痊愈”还很远。用“腌制好了”来形容比“痊愈”形象得多。 一场庞大的“清空”正在进行。昨晚的风暴又开始了,不过现在,风暴是在我们的体内,我们的内脏成了骚动的场所。 金光灿烂的鲜无花果饼,多么光彩夺目。 翻腾的胃像反抗的蜥蜴,死死揪住我们的肚皮,我们上吐下泻,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咆哮,屁股上的皮都被拉脱了,拉出的粪便蜇着我们又红又肿的肛门。 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呕吐,所有人都会跟着一起吐。呕吐物落入便桶发出的响声一点也不神秘。我们狂吐不止。 是吉安尼的过错?卢伊吉的过错?还是我们自己的过错?是谁在惩罚我们的无节制?还是对我们异端嗜好的否定? 这场肠胃风暴终于过去了,我们口舌发麻,满嘴的苦味,腹部有被刀子刮过的感觉。体内的肌肉被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拉伤。有人冒险走出大门,那些在外面经历了第二场风暴的人正考虑是否爬到某个安全的避难所,其他人则挖着脚下松软的泥土,像蠕虫一样寻找着更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太阳高挂在我们的头顶上,阳光像针尖一样扎人。从大地上升腾起来的热浪钻进我们的鼻孔。我们的太阳穴“嘭嘭”乱跳。 这场由致命的食物中毒引发的清肠空肚像泻药一样净化了我们身体的内部。虽然我们头晕眼花,体内空空荡荡,却难以理喻地充满希望。好像最糟糕的事情终于过去了,希望就在前方。 如此的乐观,我们真是大错特错了。 非同寻常的断言 这场集体反胃结束之后,没有人注意到面包房里怎么那么安静。我们庆幸自己没再吃任何东西。我们有那么多需要消化的东西,我们把胆汁吐出来以后,嘴里的苦涩味久久不退,这让我们对食物不存一丝念想。 新的妄想没隔多久就出现了。我们像蛆虫一样弱不禁风。 公共妄想症是生活中的一种特异现象,有史以来曾多次发生,而正是这些事件构成了人类动荡不安的历史。一个个镇子都加入到了由集体犯罪感、恐惧和渴望引发的狂乱之中,匮乏的大脑和身体在合谋推翻公共的理智。一种诡异的社会疾病。这就是我们当时的身心状况。 那天晚上,弗朗西斯卡把一大捆树枝丢在身边,它们像窗扉一样排列着。她不愿意睡在教堂里,就把自己安顿在广场开阔的泥泞地面上。她一点儿不受大雨和被雨水挟带来的泥浆的影响,像一根插入茧里的木棍一样沉沉睡去。 当她出现在我们中间时,我们真希望这不是真的。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她的头,那还是弗朗西斯卡的头,但是看上去很吓人。她的目光让你挪不动脚步。她已经长出八条腿来,所以看上去像一只蜘蛛。她在用八条腿行走。 人群骚动起来。起先我们并没有认出她来。哪儿来的怪物,恶心人的恐怖玩意儿。随后有人喊道:“看啊!这不是弗朗西斯卡吗?” 这个蜘蛛一样的女人用后腿站立起来,转动眼睛看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好奇和厌恶之间徘徊挣扎。 我们愣在了那里,有人朝她扔了一块石头,伤着了她。她蜷缩起来。眼看她就要被我们杀死,这时西娃娜只身挡在了这个陌生的弗朗西斯卡与我们之间。别杀她,求求你们不要杀她。我们停住了手。事情就这么简单。 假以时日你便可以习惯任何东西。我们开始习惯这个“新”弗朗西斯卡。她待在广场上,开始吐丝结网。我们猜那是一张蜘蛛网。她把嘴深深埋入胯下,用前腿扯出一根蛛丝。 她编织了一张蛛网,用以遮住自己的腹股沟。 也许是出于对她隐私的尊重,人们离开了广场。他们回到教堂内,或睡在小巷里,有人冒险回家休息。但是谁也放心不下,大家又提心吊胆地回到了广场上。那个奇怪的弗朗西斯卡不见了。我们开始怀疑我们刚才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或许我们应该杀死她而不是让她存活下来。我们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不是我们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说句老实话,我们连该想什么都不知道,所能做的只是努力忘掉已经发生的一切。 艾米莱临死前的聒噪 找艾米莱算账的那一刻终于来到了。这是一件龌龊的差事。考虑到我们感受经历过的龌龊,还有谁比我们更能胜任这份工作? 对于我们的到来,艾米莱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木棍会有那么大的魅力。 没有人说话。另一些人手上出现了铁皮,人们开始用木棍敲打生了锈的铁皮,发出刺耳的当当声。但那正是我们想要的声音。我们一边爬坡,一边大声喧哗。 山坡越来越陡峭,我们还没从昨晚的事件中恢复过来,而这是一件棘手的低等差事。我们不想打着正义的旗号行事,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痛苦,以及与道德、自由和责任有关的难解之谜。我们真实的欲望简单明了,用一些单个的字——吃、喝、拉、撒、睡——就可以表达清楚。然而我们却被迫带着沉重的思索,吃力地攀爬一座山坡。当我们终于征服了最陡峭的山坡后,空气中又回荡起木棍击打金属的声音。 艾米莱临死前的聒噪? 来到艾米莱的屋外后,我们犹豫起来,木棍和金属发出的不成调的音乐消失了。我们成了一群低下的暴徒。我们犹犹豫豫地站在大门口,有人敲了敲门,大伙儿鱼贯而入。 躺在床上的艾米莱双目圆睁,看上去十分可怕。不过这也许很恰如其分,因为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一个最可怕的人。他就像枪口下的兔子,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他真希望自己能站在原告这一边,与过去的他一刀两断。 有人开始祈祷:“我们在天的父……”艾米莱瞪着亮闪闪的眼睛观察着,他的嘴角在颤抖。祷告结束时,他注视着大家发出“阿门”时嘴唇的形状。 随后,被子被掀开了,就像被剥去茧的肉蛹,神父派兹托索的下巴颏和多毛的腿展露在众人眼前。 他嘀咕了一声,随后把一口绿色的痰块咳到了床单上。这个吐痰动作就像是扣动扳机,空气中的紧张被释放出来了。 没有一条法律阻止人们发狂,特别是很多人一起发狂。没有人在指责别人。是谁扔的第一块石头?那是老天下的石雨,我们都朝那个男人吐唾沫。 我们控制不住自己。我们用这样的解释来安慰自己。我们把胆囊脾脏分泌出来的东西全部吐到了他的身上,还有痰和软骨,都猛吐出来。 当别人朝你吐唾沫的时候,你一声不吭,只是用手把唾沫从脸上抹去,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羞辱。 艾米莱自己也很吃惊,他竟然能从别人以上的举动中得到一丝享受,不过或许“证实”用在这里才更准确一些。就好像,有那么一阵儿,他最丑陋的面目被证实了。他从中找到了一丁点儿的安宁。当窘迫的现实像一排回头浪朝他打来时,那一丝安宁顷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希望吐在他身上的口水可以把自己洗干净,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转而又希望别人朝他吐的是石块,好把他砸得昏死过去。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那么做。 他不介意被石块砸死。他在想象当石块朝他飞来并砸中他的时候,自己能否到达某种狂喜状态。他发现这个想法出奇的吸引人。 他们把他带到花园里,递给他一根绳子。花园有一棵很结实的树。他该做的事情太显而易见了。他看了一眼树,看了看绳索,又看了看他的教徒的脸。其中的一颗头颅点了一下,其他的眼睛和下巴纹丝不动。也许有一丝怜悯,但没有宽恕。他知道自己造下的孽,也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他们让他自己去了断,或许他能从自己最后的举动里找回一丁点儿的体面和尊严。 艾米莱知道自己玩过的那些恐吓游戏其实很下贱,一种堕落的危险游戏。现在面对的才是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那就是他自己,一个恶行的施行者。很简单,这是一项需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完成的任务。 他是恶魔的化身,这个想法彻底击垮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其实就是恶魔。他太寄期望于自己的第三次了。 他背叛了他的神,也背叛了他自己,背叛了所有人。他已经邪恶得无可救药,他是一个被扔进废品堆里的次品。 艾米莱在摆弄绳索,心里清楚自己的困境所包含的必然性。他想做一个套索,但双手颤抖不停,绳子不听手指的指挥。或许是他的手指在逃避绳子包含的真相?对自己说他从来就不善于打绳结。 一小时后,众人回到原地,艾米莱正蹲在那棵大树下,双手抱膝左右摇晃着。他的裤子已被自己的排泄物浸湿了。 真相的披露 踏进猪舍时,西娃娜并没有做好接受猪舍里真相的准备。她只身一人,经过那棵老酸苹果树时,注意到了树枝上冒出了绿色的嫩芽。 出于对隐私的尊重,她隔着猪舍的木栅门喊了几声“弗朗西斯卡”。 屋子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迈下猪舍台阶时,她摔倒了。她趴在地上,让眼睛适应着房间里的黑暗。房间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弗朗西斯卡的壁画。当看见从派兹托索屁眼里伸出来的酒瓶时,她捂住嘴笑了。 那个骑在胖面包匠身上的女人只能是她了。弗朗西斯卡是怎么看她的?眼睛往上翻,脸部因满足而扭曲变形。画中一头被称作阿马莱托的公羊让她忘记了自己在画中的角色,特别是有人在用一种创新的方式为它挤奶。注满精囊,她心想,同时为自己的亵渎深感不安。 她注意到对面墙壁上的另一幅画,一个小女孩的面庞,同时也是一轮明月。月光照进旧教堂,照亮了圣坛。一个年轻女子背对我们躺在上面,所以我们看不见她的脸。一个神态迷狂的牧师一只手举着一个酒瓶,另一只手中的酒杯在往下滴血。弗朗西斯卡的一个黑色卵巢被深深印在了墙上,就好像本该放置在那里的十字架被一个更加残酷的象征物取代了。 西娃娜有点儿想吐,她转身离开了猪舍。 她听见房子边上的花园里有一群人在吵吵嚷嚷。从她站立的地方,她只能看见远处教堂的尖塔。 她听到一阵钟声。是殉道者出世的美妙音乐,还是报应如锈迹斑斑的沉默之斧般划过天空? 《旧约》时代 苉雅走进派兹托索的卧室时,意外地觉得自己的意图难以理喻。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被褥,等待被褥烧着的过程中,她的心怦怦乱跳。 火苗忽闪忽现。艾米莱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她捡起来看了看,上面是一条艾米莱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下的警句:“上帝创造了狗,而魔鬼创造了跳蚤。”这一行字被划掉了,边上加了另外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恶魔,只不过是善良被逐渐去除,直到点滴无存。圣徒奥古斯丁。” 她把纸条揉成一团。艾米莱房间里的霉味刺激着她的鼻子。火焰还未成形,她把纸团投进微弱的火苗中。 火烧着了,棉布燃烧起来。苉雅冷静地把被褥堆放在床的中央。她又把艾米莱的座椅放到床上面,高兴地看着椅腿被火烧着。火苗往下蔓延,烧着了腐烂的床垫。浓烟让她喘不过气来,她退到了走道里,确信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 大火将蔓延开来并最终吞没整座房屋,但是,她喃喃自语道,大火烧不掉他留给人们的记忆。当一个人过于堕落,人们会在他死后把他睡过的床一并烧掉。 火焰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让苉雅担心起自己的安全。她从后门走出去,看见羽毛一样轻柔的烟雾在升腾,消失。 苉雅来到花园里那一小群人中,准备迎接那里上演的一幕。艾米莱蹲在地上,他似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除非可以把呜呜的哭号算作一种原始的表达。 她看见科斯塔递给吉安尼一把生了锈的斧头,看见吉安尼握紧斧柄时颤抖的下巴。他在眨眼皮。苉雅被某种奇怪的敬畏感震撼了,那或许只是一种冷漠? 艾米莱在哭泣。苉雅的鼻孔里还残留有烟味。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除了眼前这件可怕的事情,大家把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吉安尼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他看起来像一个面包鬼魂,双手惨白。一个不健康、不受欢迎的幽灵。看见吉安尼缓慢地把斧头举过头顶,艾米莱尖叫起来。这个古老的仪式,被人们一次一次地重复着。残酷的屠夫高举斧头,斧子的头在人们眼中越来越大,在艾米莱的眼中就更大了。 很难说谁更受折磨,艾米莱还是吉安尼。 吉安尼畏缩了,他把斧头丢到地上。当发现生活还像《旧约》时代那样残暴时,内心的震惊和恐惧是无法克服的。 吉安尼看着艾米莱,就知道他的舌头在焦虑中抽动,面包铺里的艾米莱,在做决定时表现出来的恐慌。膀波罗尼还是坎诺利?坎诺利还是膀波罗尼? 简直无法面对艾米莱的可怜相。吉安尼把斧头丢到地上,同时听到了一声粗重的喷气。艾米莱被再次吓出屎来。吉安尼觉得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杀死一个人,他曾有过的决心荡然无存了。奇怪的是这个短暂的停顿让我们都松了口气。科斯塔捡起斧头,把斧头再次塞进吉安尼手里。这个动作包含的终结性立刻让我们感到愉悦,同时也让我们更加困惑了。 要是再犹豫不决就愚蠢到家了,苉雅心想,自忖是否要把斧子从他手里拿过来。也许这是一件该让女人去做的事情。女人在面对这样的败类,决定他们生死的时候更狠得下心来。她的冥想被那个决定性一刻的来临打断了,只见吉安尼咽下一口唾沫,带着屈从的神情,把斧头高高举起,朝着艾米莱的头颅猛劈下去。苉雅转过头去。正义终于得以伸张,她自言自语道。是正义吗?真的得以伸张了吗?有些事情或许是不可避免的,在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后,她变得更加困惑了。 她闭上眼睛,想做个祷告,但发现竟然无法开口。主啊,宽恕我狂暴不安的灵魂吧。这算是祷告吗?在当前的情况下,它必须是。吉安尼高举斧头的形象已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在她的眼中,吉安尼还会是昨天那个和蔼可亲的面包匠吗?还是被永远定格成一个把斧头高举过头顶的肥胖男人? 火光和浓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看见那栋房子烧起来了。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知道那是科斯塔的手。 他们的目光短暂交织了一下就又分开了。 吉安尼落下斧头的时候狂吼了一声,这之后,所有的怒吼声都消失了。 有些事物中存在的诱惑有时很难理喻。艾米莱躺在我们脚下,奄奄一息。我们局促不安,转身背对着他,没有人说一句话。众人都陷入到自身的羞愧、愤怒和失望之中。夜幕降临,阴影随之而来。我们不再觉得那么正义凛然,甚至连拿起一把铁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迈着蹒跚的脚步朝镇上走去。 那沉重一击引发的剧烈疼痛过去后,艾米莱先是一惊,随后窃喜地发现他的疼痛已减弱成一种钝痛。还是有点儿疼,但能够忍受了,这疼痛甚至带给他某种安慰。好像这在某种程度上确定了他的存在。 他躺在地上,可怜的肺在吸取每一丝能够捕获到的空气。艾米莱在盘算他死前还能呼吸几次。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弥补自己的罪孽。是不是太晚了?太早之前就已经太晚了? 每一次呼吸都可以算作一次祈祷,他心想。他又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 或者说他至少在努力这么做。但是他腹部的自动反射违背了他的意愿。他在体内制造真空的愿望被拒绝了。又一个重大的挫折,他居然无法把自己的呼吸拒之体外。 弗朗西斯卡的最后时刻 有谁知道弗朗西斯卡登上小山顶,看见自己曾经清理打扫的房屋熊熊燃烧的时候在想什么?当看见拉湿了裤子,头上开了个口子的艾米莱蹲在一棵树下向风神祈祷时,她又有何感想?一条长长的、已开始凝结的伤口。她照料他,端水给他喝。以这样的面貌面对自己的原告的艾米莱又会怎么想?弗朗西斯卡并没有在此久留。 穿过漆黑、余烬未灭、还冒着浓烟的房屋废墟,在进入霉烂的猪舍之前,她停下脚步,盯着余焰看了一会儿。她把自己的东西放进一辆木制小推车里,拖着那点儿可怜巴巴的世俗之物。 她停顿片刻,盯着墙上自己的画像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猪舍。想到返回镇上的旅途,她顿觉疲惫不堪,做好了寻找终极解脱的准备。 弗朗西斯卡朝前走着,派兹托索的家被留在了身后,她感到一个重负从她身上卸除了,脚步越来越轻快,脊梁骨比过去挺直了许多。 我无所不能,没有人能够阻挡我。 这个想法让她停下了脚步,意识到自己会在行事之前阻止自己行动,不由得会心一笑。她带着添加了危险感的自由,朝镇上走去。危险根本就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到达山顶后,整个镇子展现在她眼前。她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想着自己是否还能再次见到这美妙的风景。她拔腿朝山下走去,一股来自臀部的勃勃生机推着她向前奔跑。 某种磁力 第二天早晨,小镇笼罩在一种奇怪的安宁之中。清晨常见的繁忙不见了。吉安尼精疲力竭地瘫倒在一袋面粉上。 他心怀忏悔,硬着头皮把自己拖起来,并再次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个水力学奇迹——他居然能把如一大袋水一样沉重的自己提起来。他拨弄着条案上的面粉,掺入水揉成面团。一个个小型的人物出现在他的手指之间。一幅由面团组成的风景画:男人和女人、“香饽饽”的复制品、教堂…… 借助面团的帮助,他或许能从过度的思考中脱身。他嘀咕了几声。不受欢迎的记忆又回来了。到喝酒的时间了吗? 一想到阿马莱托酒他就恶心。他挪到水池边,喝了几口冷水,再把头放在水龙头下方。 他清醒了,借助冷水他知道了这一点,但他仍然处在震惊之中。他不愿意回想自己奇怪的生日以及更为奇怪的复活节。他作为礼物送给艾米莱的当头一斧。他还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英勇。 他努力不去想弗朗西斯卡,拼命想从难以理喻的现实中解脱出来。他的眼中不由自主地再次复现了那场节日交媾,然后是他站在塑像底座上的女儿。他乱成一锅粥的大脑感到了一丝愤怒。他握紧拳头,斧头的手柄在他的大脑里攥得紧紧的。 吉安尼朝窗外看去。弗朗西斯卡正在广场上沐浴。她在细心地清洗自己的两只手,然后是胳膊和脸。她用一块粗糙的布擦拭着皮肤,血液涌到皮肤表面,让她发出粉色的光泽。 用清洗完成她自己的赦免仪式,好像她持续已久的干涸终于结束了。 没有人看见她身后的小拖车。直到她完成清洗后才有人注意到。弗朗西斯卡开始把小拖车里的东西倾倒在泥迹斑斑的广场上,把她的世俗物件堆成一堆。几把刷子、一瓶墨水,一件已被她变形的身体扭曲成某种奇怪形状的黑羊皮袄,自成一体地兀立在那里。 她开始用木棍构筑一座金字塔,在堆砌和重新排列那些柴火画刷的过程中,她用手指梳理着这个谜团。也许这是画出另一幅画的第一笔?这将会是她的最后一幅画。 弗朗西斯卡的行为具有某种磁力。其他人也想洗洗身子漱漱口,把自己的印记留在广场上。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愿望在滋长。是谁从教堂里拖出一条长椅,把它放在弗朗西斯卡堆起的杂物堆上?为什么别人要去模仿她?又是谁割下了自己的头发,把它扔到越堆越高的废物堆上? 我们是一种奇怪的自由的产物。难道我们正在发现某种新的存在主义神学?还是我们达到了野蛮的新高度,把人类文明的进程往后倒推了几个世纪? 大扫除 出事儿了。科斯塔一打开马厩的大门就觉察到了。卢伊吉的房间整洁宽敞,井井有条。“档案室”不复存在。 简直就像是生活中出现了某种缺陷。不再有腐朽的报纸堆,不再有蚂蚁山——卢伊吉混乱的世界变得如此有序,科斯塔顿觉无比伤感。 他听到了教堂的钟声。这是礼拜天的早晨。 弗朗西斯卡站在广场上,身边围了一圈人。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接近她或与她搭话。我们变得谨慎了?她闭着眼睛,双臂抱在胸前,两腿分开站立着,这让她的底盘异常坚固。 她睁开眼睛,好像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慢吞吞地走进了教堂。 天晓得我们为什么跟在她身后,是她的引力把我们拖进教堂的吗? 不过她除了热切地凝视着墙壁和大门上方的弯拱,什么也没做。 教堂外面,卢伊吉正从卡车后面往下卸“档案室”的东西,把它们丢在不断增高的废物堆上。 科斯塔有他需要操心的事儿。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那只珍贵的石膏手。这只手被他用一根红色的细绳子吊在胸前,他在想是否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卢伊吉。他看见卢伊吉正忙着把大捆的报纸、成箱的布片,还有曾经绑在鸡身上的小套具往下扔。科斯塔不想打扰正埋头工作的卢伊吉。他还从来没见过卢伊吉工作时的样子,这大概也可以算作一种昭示吧。 科斯塔用他的那只好手掂量着石膏手,想看看哪只手更重一些。他握紧石膏手,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扔进废物堆。石膏手击中了一张教堂长椅。科斯塔看着石膏手被摔成了碎片,其中的两个指头做出一个猥亵的手势。他的石膏手朝他竖起了中指。 阿马莱托不记得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艾米莱为了苉雅抛弃了他。不对,他又想了想,是苉雅为了艾米莱抛弃了他。 他把双手浸泡在洗碗水里,这么做带给他些许安慰,脏碗碟给人某种愉快的真实感。但是去想苉雅和艾米莱却是个错误,伸手去抓热肥皂水下面离他最近的物件时,他才明白了这一点。想到不该把锋利的刀留在热水里时已经太晚了。他觉得那片金属一直切割到了他食指的骨头。 他用冷水冲洗伤口,看见手指头的颜色在变蓝。他用一块干净毛巾擦干手指,再用一根布条把伤口包上。 屋外传来很大的喧哗声,包括金属刮擦石头、金属被折断和木头开裂发出的声音。 他对眼前的骚乱毫无准备。 广场上,一座庞大臃肿的尖塔拔地而起,组成尖塔的物件包括椅子、床垫、咖啡杯、带扶手的椅子、镀金的镜框,应有尽有。 吉安尼想洗漱一番,不过他却拎着几个空面口袋出了门。他转过街角,把面口袋扔进那由烧焦了的长椅、没人穿的衣服和开裂的工作靴组成的迅速升高的杂物堆里。这座怪异的杂物堆已不再是一个土墩子,而是像一座从广场的泥土上隆起的不太雅观的塔。吉安尼琢磨着接下来该扔掉什么。 他会把那张旧条案从店铺里拖出来,扔到那笨重的、临时堆积起来的塔上吗?太多的历史,在上面做过那么多的面包。他和西娃娜曾在那张长条案上做爱,一对沾满面粉的妙人儿花一样地在上面盛开。 把笨重的条案拖到广场上后,吉安尼感到一阵轻松。他把长条案立起来,再用力一推,看着它向前倾倒,砸在一张破长椅上。他转身返回店铺,想着下一个目标,他一点顾忌也没有。 羽毛烧焦的气味飘过广场。苉雅点着了用阿马莱托的鹅毛做的被子、枕头和床垫。阿马莱托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噬那堆鹅毛制品。鹅毛制品烧焦的气味奇臭无比。这是苉雅为那座塔所做的贡献。阿马莱托泪流满面,也许这是一种必要的宣泄。 苉雅知道她接下来的目标——詹内绨餐厅。她要把那个地方亲手拆除掉,扔掉自己的塑像和那些在一条独腿上旋转的椅子,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这样她会更快活些。 当她朝餐厅走去时,阿马莱托看出了她的意图。他一把抓住她。让她和他都大吃一惊的是她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推倒在地,再用她那条有力的独腿狠狠踢了他一脚。当脚撞到他的牙齿时,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并没有停下来查看自己造成的伤害,一蹦一跳地接着朝前走去。 她的脚疼得要命,不得不靠在墙上稍事休息。阿马莱托给她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爱痕”。她的脚又肿又破,青筋从皮肤的表面暴出。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点儿疼痛与她得到的满足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继续朝前蹦跶。 然而阿马莱托发现自己很快就被这股新的疯狂吸引了。或许苉雅的一脚是个天大的恩赐。 他尽量不去想下巴上的疼痛,朝苉雅伸出了援助之手,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接受了。阿马莱托扶住梯子,苉雅抓住了把她的塑像固定在餐厅上方的大螺钉。他们合力把这个塑像抬到广场上,一声不吭地把它扔到了那座仍在不断增高的塔上,又一声不吭地掉头往回走,接下来他们要去摧毁餐厅的内部,同时在为他们之间形成的某种有益的纽带感到诧异。 吉安尼正和店铺外面那只破旧的木头蜘蛛搏斗着。那个铁钩子已锈死在金属外框上。把塔兰图拉从墙上扳下来花费的气力竟让他头晕目眩。 他看上去十分可笑,一个蹒跚而行的大胖子,背上背着一只硕大的黑蜘蛛。他推开广场上乱糟糟的人群,站到那座为方便大家往不断增高的废物堆上扔废物而临时搭起的平台上。他抓住蜘蛛的前腿,回味了一小会儿,当年制造这个畜牲和钦佩她的毒牙时,他还是个羸弱的男孩子。他随后把她扔进了废物堆。 归于静止,完美无缺? 弗朗西斯卡在挖教堂地面上的石头,用手指头把它们一一抠出来。随后她开始继续往下挖。她不在乎自己被弄脏刮伤,不停地挖着。她挖出一条一米深一米长的槽。深槽挖好后她转过身去。 一座怀抱圣婴的圣母塑像斜靠在教堂一个角落的墙上。弗朗西斯卡拿起已经破损的石像,脚步缓慢地往回走。她在挖好的小沟渠前跪下,把石像轻柔地放进土坑中,再用泥土盖好。她用双手把泥土拍紧,又围着土堆放了一圈墓石。 她随后走出教堂,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广场上。她似乎终于从静止之中获得了完美。 再没有人往废物堆成的巨塔上扔东西了。这座塔仿佛许下了某种承诺,但是它承诺的又是什么呢?人们想从弗朗西斯卡身上寻找答案,但是她被一股巨大的静默消耗了,不再向我们敞开,她的静默转而让我们动弹不得。 那天晚上弗朗西斯卡留给我们最后的形象是她屹立在广场上时沉默的身影。第二天早晨,她还在原地站立着,好像丝毫未曾移动过。她看上去并不疲倦。看来她已经积蓄了充足的力量,她身上蕴藏的静默就是这力量的一种表现。这股力量在吸引我们的同时也在排斥我们,没有人可以靠近。 我们很好奇,想知道弗朗西斯卡身上的这股奇怪的力量是怎样被扼制和释放出来的。弗朗西斯卡丝毫不受我们好奇心的影响,继续着她的守夜。 以那个姿势站立了很多个小时后,她终于动了起来,她似乎积攒了无穷的力量。 她到底做了什么?刚开始,几乎什么都没做,不过她的姿势显然在变化。某个细微的动作显示她正从那个漫长的禅定中走出来。她最初的站姿是背对教堂,双臂抱在胸前,分开的两腿像铁锚一样把她固定在那里。 她移动的速度慢得难以置信,过了好一阵儿,我们才确定她确实移动了。我们的眼睛被欺骗了,以为一切都静止不动,但她已经不再面对她此前面对的方向了。 三个小时过去后,她转动了45度。 从那以后,她想必加快了速度,因为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她就又转了135度。她缓慢的转动终于完成了。她站在那里,双臂仍然抱在胸前,两眼紧盯着那座陈旧漏雨的教堂。如果有人怀疑她正试图通过意念来倾覆整座教堂,这完全可以理解。或许她正准备深深地吸上一大口气,这个吸气过程如此微妙有力,可能会让教堂的地基松动,然后再用一次短促的呼气把这玩意儿吹离地面? 看不出来她是否还在呼吸,肋骨、嘴唇和肚子都没有明显的动静,不过她显然还活着。同样不清楚的是她何时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 她双臂贴着身体,缓缓伸展十指,又握紧拳头。这双手和鱼鳃有几分相似,确实有一部分人相信她开始用手来呼吸了。 一声吸气声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弗朗西斯卡开始了一长串缓慢绵长的大笑,笑声首先来自她肚皮的抖动,然后缓缓传遍全身,不等我们有时间适应这个新情况,她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奔跑起来,飞快地消失在教堂里面。就像一面墙终于坍塌了,弗朗西斯卡巨大的静默激发出的平静被打破了,我们加入到冲向教堂的狂潮。 她已经把她两天前占据的那个底座拖到了教堂拱形大门的下方。她拿起一块岩石,开始击打拱门上的拱心石52。 弗朗西斯卡着魔了。还是她只是受到了鼓舞?她敲掉了那些起支撑作用的石块,当大门的拱心石终于落到地面上时,她呼吸沉重地喘息着。她用自己的双手拆毁了教堂,她的信念激发了我们的信念,一切都很清晰了,我们加入到了她的行动中。 弗朗西斯卡开始向我们传布她高深的说教,好像她相信了派兹托索的话,相信了他关于无头圣母以及需要放弃自己肉体的布道。我们及时与教堂的躯体脱离了关系,这个躯体正在腐烂,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开始。 我们为什么不去劝阻她?虽然她离我们那么近,但还是难以接近。有谁胆敢碰她一下?她的决心不知要比我们的大多少倍。 现在的弗朗西斯卡拥有一个超人所拥有的力量,除非你说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吉安尼看见她爬上了教堂外面的垃圾堆,那块拱心石现在也成了垃圾的一分子。她站在上面,像一个准备点燃篝火的人,这赋予垃圾塔某种纪念碑的感觉。 弗朗西斯卡就站在这座塔的正中央,离地面大约有十来米高。火烧起来了,火苗很快就在她的脚下噼啪作响。在这一刻,念上几句咒语管用吗?即使跑去打几桶水来又能怎样?或许曾有人试图用水来浇灭大火,但是太晚了。弗朗西斯卡把自己点着了,同时她也在我们的想象中燃烧起来。她被火焰吞噬的形象留在了我们鲜活的记忆里。 有人说吉安尼·特里莫托是自燃烧着的,而正是他的自燃点着了那座塔;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认为是弗朗西斯卡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垃圾塔。他们确信是这座塔首先“腾”地烧着了,随着这“腾”的一声,面包匠特里莫托即刻着火并炸裂开来。真奇怪,在一闪之间被烧成灰烬之前,他竟然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最不恭敬的传言是弗朗西斯卡划着火柴的那一刻,吉安尼正巧放了一个屁,从他屁眼里喷出的邪毒的黑麦气流正是这场大爆炸的元凶。一个有趣的推测,具有对称性,还带有传奇色彩。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发生过比这更离奇的事情。 吉安尼冲进火堆营救弗朗西斯卡的决定则完全是自发的。他烧着了,他确实像是炸开了,但是弗朗西斯卡没有。这是最为诡异和超乎自然的地方。弗朗西斯卡像原来一样,静止不动。她没有着火。 燃烧的垃圾塔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火焰烤焦了我们的眉毛,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但是我们仍然无法把目光移开。我们把我们的迷恋、我们的绝望全都投入其中。吉安尼的余烬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竟让我们胃口大开。 这是一场连绵的大火,高温和辐射迫使我们离开了广场。大火烧了一下午,再从黄昏一直持续到深夜。 不知道为什么弗朗西斯卡依然站立着,她没有被烧着,火苗没有破坏她完美的体态。她是火焰中心一个深色的身形。吉安尼已化作一股难闻的黑烟,那股味道让我们恶心,然而我们的疑惑远大于我们的厌恶。我们想往火焰中心看的愿望远大于把头扭向一边的愿望。我们一边麻木不仁地凝视着火堆,一边思忖着我们的谵妄。 艾米莱的邪恶幽灵 发现自己还活着,艾米莱很受打击。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有点儿被捉弄了的感觉。不过一丝感恩冲淡了他的羞愧和失望,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当我们最终在解脱的那一刻相遇时,又会发生什么呢? 他活着,想跪倒在地向上苍祈祷。他不愿意说:“我们的在天之父。” “亲爱的上帝。”他绞尽脑汁地想着。 他停了下来,不知道怎样继续下去。他听见一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由此引发的头疼让他面部抽搐起来。 艾米莱开始对声响过敏,好像声音穿透了他的耳膜。任何一点儿振动都让他头疼欲裂。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世界上有如此众多的声音。黄蜂“嗡嗡”的振翅声,树叶的“沙沙”声。他不幸的源泉同时也是一个响亮宇宙发出的启示,但是就像众多其他的启示一样,它并没有给你带来安慰。最糟糕的声音是源自他自己的声音。只要一开口,他就痛苦不堪。 如果他用手指堵住耳朵,就会听到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心脏快速跳动发出的轰响、血流哗哗流动的声音,还有体内各种管道发出的噪音。 他想对这些与自己生死相关的声音充耳不闻,自忖怎样才能制止自己成为“疼痛”本身。 艾米莱终于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死去,或者说被打垮了。当试着走上几步时,他再次感觉到了头盖骨上钻心的疼痛,一种让人尴尬的复活。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离开人世,变成了晃荡在地狱边缘的一个幽灵。 这就是那天晚上艾米莱一露面就被人们当成恶灵的原因。曾经的他的一个分身。他向碰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物件喏喏道歉。朝每一扇关闭的门、每一对生锈的铰链低声说着“对不起”,试图向路上随便遇见的人提起那个话题,他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像灯亮起来后的蟑螂,一溜烟儿地跑开了。这是什么样的灯光?这个艾米莱幽灵。他头上巨大的伤口已经愈合,脸和脖子上还挂着一缕缕的血痕,法衣被血浸透,前额上有一个大血痂。那个可怜的头颅被打扁了?像被脚碾碎的虫子外壳?这个拖曳而行的鬼魂,艾米莱的魔影。 除了他自己,没人相信这个伤痕累累的家伙是人不是鬼。这个脏兮兮的男人在乞求救赎,找人诉说衷肠,这样他就可以完成他最后的忏悔,问心无愧地死去。但是没有人停下来听他诉说,我们看都不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逃离了。 艾米莱朝着身边经过的影子喃喃自语:“上帝是爱的化身。”他没有意识到上帝同时也是恐惧、仇恨和厌恶的化身。 有个关于艾米莱被一群衣衫褴褛、吵吵嚷嚷的暴徒追得满街乱跑的谣传,说人们四处搜捕他,用棍子击打大地,摇铃铛,敲打手里的铁皮。难道这个谣传没有一点儿真实的成分? 艾米莱蜷缩在黑暗中,背靠一堵墙失声抽泣。很难对这样的恶魔产生怜悯之心,但是听见他在黑夜里哭泣,你又无法制止自己的恻隐之心。该怎么办?朝他扔石块,就像我们对付半夜里闹春的猫那样?尽管我们的眼睛是睁开的,可我们的心早已对艾米莱永远关闭了。我们寄希望到了早晨,他已经消失不见,或者终于想通了,找一棵树把自己吊死。但是他赖着不走,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难题。 什么难题?不是说那天在小山顶上,当斧头仪式般地落在他头上后,我们所有的责任都解除了吗?我们以为他已经被处死了。但是他还活着。在弗朗西斯卡的启示以及随后归于静止所导致的混乱中,我们无暇顾及艾米莱。他在我们的视线以外,被打垮了,我们确信他会慢慢死去,但是谁都不愿意去结束他的痛苦。我不是说我们在故意延长他的痛苦。有吗?我们的觉悟还没有那么高。更真实一点儿的说法是艾米莱持续不断的存在开始让我们觉得不自在。难道我们对他还有未完的责任?难道我们必须启动一个正式的程序,作为处以他绞刑或其他死刑的前奏?就在我们犹豫不决,被生活中的谵妄搞得进退两难,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的时候,艾米莱的残骸成了某个我们极想忘却,但又无法从心头抹去之物的活证。 我们最大的难题是什么?它与人趋于谅解的天性有关。我们能够原谅这个人吗?我们这么做有什么根据吗?难道正义的呼声不够强大吗?如果正义没有得到伸张,是不是上帝或某种机会法则饶了他一命?我们头脑里充满了各种离奇的问题,除了动荡,没有任何答案。 或许是受到了某些由来已久的古训的影响。我们当中谁会率先扔出一块石头?以牙还牙是个既甜美又易行的教条,这样就不会欠下债务。我们去把他阉了,一了百了?不过不用说,艾米莱已经先行了一步。离奇的真相层出不穷。出于某种愚蠢的救赎努力(可以把它看成一种“补偿”行为,只不过这种“补偿”需要用一种恐怖的“去除”来完成),艾米莱割下了自己的生殖器,扔掉了它,让它远离自己,好像所有这一切都是生殖器官惹的祸。他表明无辜的方法是否太残酷了一点?一个天真的举动,它有没有回答那道我们至今无法理解的难题? 艾米莱的行为导致了一个他计划外的结果。又或许这就是他原本的意图?简单地说,这个受尽折磨的可怜虫在血流尽后死掉了。 我们交织在迷茫、愤怒、羞愧和窘迫之中,同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某个东西搅得我们不得安宁。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吗? 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对此负有责任,或者说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看到了艾米莱的一部分。 把艾米莱魔鬼化,再把弗朗西斯卡捧上神坛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尽管不得不对该受谴责的东西敞开心怀,可我们感受到了同时拥抱这两个人的需要。 怎样处理我们与生俱来的凶残和丑陋?我们能否承认它们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冷若冰霜的凝视 小镇以暴风雨闻名,快速移动的乌云在南边的天际越积越多,直到遮住阳光,天空全部黯淡下来。 天空看上去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样子,但天空给出的讯息却是错误的,那些从北方飘来的深色的东西并不是乌云。不知什么原因,天堂被搅乱了,鼻子嗅出那些“乌云”原来是一阵阵浓烟,天上下起了细细的尘埃雨。 小镇在燃烧,火从垃圾塔蔓延到教堂和附近的建筑物上,包括吉安尼的面包铺、阿马莱托的小餐厅。小镇的旧城区。 人们坐在小镇四周潮湿的山丘上。诡异的灰黄色火光让青草和树叶显得极不真实。大家注视着教堂里冒出的一股股浓烟,广场中央的那座“塔”还在熊熊燃烧。 烟消火灭之后,旧教堂依然耸立着。最奇怪的是弗朗西斯卡还在原地站立着。 这场曾狂暴燃烧过的大火熄灭后,弗朗西斯卡还在那里,扎根在那些被她扫进广场的泥土里。泥土和灰尘被烈焰烧成了铺路石,广场被一块完整的石块覆盖住了。 她本人则被牢牢地种在了石头里面,双脚被埋在了地下。 我们新来的来自地狱的殉道者? 旧教堂还在冒烟,长椅被烧成了灰。艾米莱住所升起的最后一缕黑烟与教堂的余烟遥相呼应。 弗朗西斯卡独自站立着,整个广场都被她占据了。被火熔化了的碎树枝和灰烬粘在她身上,她成了一个发出深黑色加紫色光泽的臃肿身形。弗朗西斯卡变成了一块石头,时至今日,她依然站立着,我们的黑圣母。 你想说这不可能,但世界就是由无数稀奇古怪的事件构成的。你从来没有去过圣基娅拉教堂53?圣基娅拉的肉身从未腐烂,在别人为她建造的教堂墓穴里躺了七百多年。虽然隔着纱罗很难看清楚她和她绷得紧紧的皮肤,可她没有腐烂,而是选择了变成一具木乃伊。也许她没有做任何选择,奇怪的事情确实在发生。 摧毁和建造,哪一个带来更大的快乐?或许它们是一种深层愉悦的组成部分?我们铁了心,用双手和手中的铁锤向陈旧得令人窒息的教堂发起攻击。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我们奋不顾身地干着,有好几次差点儿出了人命。 或许这项翻新工程是一项不可避免的劳作。建筑物是有寿命的,它和人的身体一样会疲劳衰老。我们知道该干什么,不需要组织委员会或开大会讨论,我们说干就干了起来。 灰尘钻进了我们的鼻孔,结成浓浓的鼻涕,被我们擤了出来。黑色的烟灰是这个死去的教堂的遗物。知道我们将重新建造这座教堂,我们赋予这座教堂一种奇特的乐观情绪。 科斯塔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从教堂旧尖塔的顶部俯视全镇。不知何故,这座尖楼居然从大火中幸存了下来。难道这不是他亲手修理过的石屋顶吗?简直就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他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依稀记得他吊在绳子上,像喷泉一样洒下串串尿水。 他为手中握着一把铁锤而感到高兴,他抡起铁锤砸向破旧的尖塔,打碎石板,欣赏着石板破裂坠落到空地上发出的响声。一下接着一下,他进入到一种节奏之中。一边流汗一边咒骂地挥舞铁锤,完成着大火没能完成的事情。 我们开始懂得摧毁教堂是一个必要的清除过程。借助狂暴达到净化。三个男人正手忙脚乱地抬着一张长椅的残骸,用它来撞击一堵墙。西娃娜加入到了里面,用肩膀顶住长椅,木头击中石头发出的沉闷撞击声似乎带有某种许诺。 她感觉到了肩膀上的疼痛,他们四人几乎没对墙产生任何影响。而墙却对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需要把长椅放下休息一会儿。长椅放下后,坐在上面休息成了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休息的感觉真好,西娃娜觉得自己会这样一直坐下去。周围其他的身影在忙碌着。一股腾起的灰尘,几声开心的叫喊声,教堂另一个角落的一堵墙被捅出一个洞,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玫瑰园。小礼拜室被捣毁了,人们把烧焦了的木制大门从铰链上卸了下来。 西娃娜怀疑自己身上的焦煳味儿永远也去除不掉了,好像这股焦味已穿过毛孔进到她身体的内部。她心里却在想着上哪儿找一把好使点儿的大锤。 每一块石头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推倒旧教堂,把遗留下来的东西擦洗干净。接下来是重建这一里程碑式的任务。 每个人都为建造新教堂贡献了一份力量,不过是科斯塔那只坚定不移的手在引导我们。从旧教堂拆下来的石块用完之后,我们开始去街上捡鹅卵石,好像街道也在要求把自己洗刷干净。去除鹅卵石上的沙泥和恶臭积垢,把它们嵌入新建筑不断扩展的表层。 我们并没有想着去建造一座螺旋上升的圆形建筑,它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个样子。直到后来,我们才发现新建造的教堂有点儿像乳房。好像这座新教堂将哺育我们,给予我们救助,修复我们的信仰那受到伤害的毛细管。下雨的时候,这座乳房状的圆顶结构闪闪发亮,太阳升起落下的时候,它则泛出柔和的粉色光泽。 劳作过程中,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们体内滋长:我们不仅需要一座新的教堂,而且还需要一个新的信仰。 这简直是个奇迹,教堂主体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建造完毕。前来帮忙的人蚂蚁一样络绎不绝。巨大的圆屋顶从地面缓缓升起。一个古老的难题:怎样把一个矩形变成圆形?我们把矩形拆除,问题就自动消失了。 科斯塔累坏了。 那么多人想拍拍他的后背表示祝贺,想分享他。他变得虚弱了,好像每一下用力拍打都会打落他身体上的一小部分。 他自忖是否需要培养出一些不良习性来阻止陌生人对他的热情。 铺路石 西娃娜没有来得及把成箱缺了口的盘子和破碎了的花瓶扔到广场上的垃圾堆里,怀疑自己失去了机会。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些象征自己碎片化生活的物件,觉得她已经见过、做过太多太多的事情,以至于无法再理解这种生活了。弗朗西斯卡的归于静止,还有吉安尼的赎罪行为都壮观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她想砸碎点什么。她没再多想,就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瓷盘,在膝盖上敲碎了。她意外地发现很容易就把盘子掰断了。她在房间里四下看了看,盯上了一箱箱的碎瓷烂盘,眼睛里露出了毁灭的喜悦。 西娃娜把花瓶和盘子一个接一个地朝小公寓的墙上扔去。太过瘾了,她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这么做。墙上掉下来的碎石膏、玻璃碴落满脚下,所有这些都让她感到特别满足。她扔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所有箱子和碗柜的每一层都空空如也。 西娃娜看着这覆盖住地板的怪异地毯。碎片在一小束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累坏了,蹲在地上,膝盖向外支着。 她以为泪水会夺眶而出,却发现自己异常平静。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在把空气吸回体内前闭上了眼睛。 地上的碎片在她的脑海里重新排列组合着。四散的碎片之间有着微妙的内在联系。她睁开眼,无法抹去脑海中弗朗西斯卡的形象,弗朗西斯卡在教堂里跳的塔兰图拉舞,以及站立在烈焰中的弗朗西斯卡。她没有大声号啕,而是把这一切咽了下去。 阳光使得碎片的颜色更加鲜艳,红色、绿色、蓝色,色彩斑驳的织锦。她开始按照颜色把碎片分成堆。 她摆出某种以小镇破碎的家庭生活为颜料的调色板。她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破碎的纪念品开始自我排列成某种形状。不存在所谓的灵光一闪。 西娃娜坐在教堂中央松软的泥地上,凝视着教堂圆弧形的墙壁,目光从右转到左,又沿着相反的方向转回来。 她带来了十七箱碎片。这些碎片曾经铺满她家的地面、床铺和厨房,可是相对于教堂宽阔的墙壁,她的箱子便小得微不足道了。她需要多少箱碎片? 有传言西娃娜要为弗朗西斯卡做一个马赛克人像。人们带着打破的瓷器、开裂的茶壶之类的物件来到教堂,把它们扔向新教堂的墙壁,就像是在为教堂施洗。摔碎瓷器的感觉真棒,顷刻之间,教堂里就聚集了一群热切的人,他们大笑着,大喊大叫,热得全身冒汗,处于完全释放的状态,想停都停不下来。 墙角下是一堆堆的碎瓷片,这是西娃娜制作马赛克的原材料。所有的图像激流一样朝她奔涌而至。 这是个让人稍感震惊的致敬方式。她复制了弗朗西斯卡猪舍里的壁画,同时加入了她自己的细节。站立在广场上的弗朗西斯卡、吉安尼的面包女人,还有他疯狂的甜点,这些让人精神错乱和狂暴的傀儡。 教堂和马赛克完工后,终于可以在教堂里走上一圈了,感觉真不错。我们为造出了让自己叹为观止的东西而谦卑起来。这座教堂像是在为我们自己庆祝,我们像心脏一样,在经历了多年的舒张和收缩后,取得了某种均衡。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给艾米莱留一个小遗物箱的原因。箱子的前面有两扇百叶窗,打开后光线会自动照进去。光线照在艾米莱最喜欢的酒杯和一把剃须刀上,剃须刀的刀刃嵌进镶着母贝的象牙刀柄里,刀柄上刻着艾米莱名字的缩写。东西不算多,但是需要那么多吗?这足以提醒我们,那些我们深藏不露的东西才是需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或许只有承认我们最阴暗的本质,才能真正摆脱羞辱。 也许艾米莱的遗物箱向我们提出的最本质的问题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怜悯之心,这个世界还会有希望吗? 一个人可以随便谈论自由、责任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些概念似乎过于裸露,而我们的内心却荆棘丛生。 圣弗朗西斯卡? 弗朗西斯卡祭献式的存在把慈悲施加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很诡异。她的存在让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因她的陪伴而受益。我们的运气好像转过来了,人们在为她获得永生而唏嘘的同时,开始称她为“范妮”。 要想成为圣徒,你必须创造出奇迹。弗朗西斯卡的奇迹是什么?也许,最简单地说,她在经历了最坏的遭遇后仍然活着。所以她成了我们狂欢节的殉道者。有人认为那时的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异教徒,根本就没有资格来评价她行为的神圣性。她付出了生命?可是她仍然活在我们中间。 天晓得她为什么会或是怎样成为我们的女神的。或许是她累积的痛苦锻造了她。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在为我们每一个人承受痛苦,或者说对我们承受的痛苦有着感同身受的了解。所以,我们通过提升她来提升自己。弗朗西斯卡是我们伤痕累累、深藏不露的孩子,我们的黑圣母。当然她没有真的被提升起来:根本就没有基座,她双脚埋在地下,让她比原来的她还要矮一截。大地成了她的基座,而她则成了大地的一部分。 人们普遍认为,总有一天弗朗西斯卡会从她黑色的茧里完整无缺地孵出,看着一个女人完整的身形朝我们走来将会是一个奇迹。所以我们满怀期待地生活着,尽管不知道能否等到那一天,可还是为此兴奋不已。 尾声 老实说,我祖父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三天来他除了茶水、饼干和一点儿水果外,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最多就是拌了点儿蛋黄的米饭。好像不是弗朗西斯卡,而是他下决心要靠空气来存活。说话的时候,他嘴里的热气一直喷到了我脸上。 我有太多的问题和疑惑,可是,每当我想说话的时候,他会立刻用手势制止我。那个用拈动拇指和食指做出的奇怪手势,我把它看成是一个人在给手表上发条,祖父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的时间不多了,别打断他。要不他就是在拧紧我的发条?有时候,他眼中的一丝闪光让我踌躇,难道还有更隐秘的内情? 我怀疑他看出了我的疑惑,因为他用发亮的蓝眼睛紧盯着我看。 “是时候了。”说完,他从床下抽出一根木腿,递给了目瞪口呆的我。 他的这一举动让我措手不及。我尴尬地坐在那里,那条木腿横放在我的大腿上,它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 “别问我怎么处置,我只求你答应我,别把它烧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咳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儿烦躁不安。 “我就是在那个被称作‘面包匠的狂欢节’的狗日仪式上种下的。说它是‘狗日的仪式’,是因为每年它都要生产一些杂种。现在人们都用镇子的名字来给他们命名,叫他们巴切赖托人。毫无疑问,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姓这个姓了。但我们不是巴切赖托人。” “我是首届面包匠的狂欢节上产生的唯一一个孩子。最初的后代。艾米莱·派兹托索是我的父亲,苉雅·詹内绨是我的母亲。你手里拿着的就是她的腿。上面全是洞,就像这个故事本身。” 我看着这个老人,决心眼睛一眨都不眨地一直看着他。我想揍他,想哭。我全身麻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盯着他看着。他转过头去,又咳了起来。 我想让你从我的嘴里,而不是别人的嘴里知道这些,就这件事给你一个我的说法,把一个家族的秘密灌进你的耳朵里。科斯塔把我当作他自己的孩子抚养大。他说我继承了派兹托索的眼睛。你也一样,欢迎你成为家族的一员。谁愿意一生背负‘派兹托索’这个姓氏?这就是我们姓‘斯图珀斯’54的原因。这幅画是西娃娜画的。她在我十三岁那年把它给了我,那是我的成年礼。那一年我第一次去了狂欢节。 “我本想给你讲讲那个时期,以及作为一个‘派兹托索’走在大街上,被女人扔过来的烂水果和熟番茄砸得抱头鼠窜的感受。我还想告诉你那个教堂里的仪式,和以可怜的弗朗西斯卡的名字命名的交媾仪式,告诉你我们在哀悼她一年之后,怎样庆祝她的圆满。但是你回来得太晚了,如果想知道那个狂欢节目前的状况,你得亲自去寻找那个名叫巴切赖托的小镇。” 老人不说话了。他看上去很糟糕,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尽管我可能生在了教堂的外面,但我是在教堂里受的孕。” 老人大笑起来。他看着我,眼睛发光,似乎他的笑传染给了我,我俩都大笑起来。他用手臂搂着我,我们拥抱在了一起。我的笑声倾覆了,我伏倒在他床上,呜咽起来。 他突然咳了起来。我想拍拍他的后背,但他摆了摆手,躺了下来。他脸色发灰,眼睛死盯着天花板。稍后,他点了一下头,轻轻地说道: “我不指望你会相信我说的任何一个字,但你要是相信了,我也不会因此而小瞧你。这是绝对真理。” 他又吃吃地笑了起来。结束来得异常迅速,一阵突然的痉挛,人就没了。我听见“咔嗒”一声,注意到那台索尼录音机的电池在磁带走到头时没电了。 我又坐了一会儿,看着他留在人间最后的表情。我不知道这个老狗日的是怎么弄的,他竟然带着一丝微笑离开了人世,还有他最后的那句话:“这是绝对真理。”我怀疑自己是否还听见了一丝别的声音——“操55!” 译后记 大约是在2001年,我在美国达拉斯逛一家旧书店,一本书的封面吸引了我,封面上有一位体态丰盈的女子,无辜、略带忧伤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神秘。我打开书,站在书架边上读了约一个小时。当时的感受可借用作者林赛在本书中文版序言里的一句话来形容:“整个地狱就在画布上铺展开来……或许,还有一小片天堂。”我当即买下了这本书,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翻译这本书。 读完这本书,如同吃下了吉安尼烘烤的复活节面包。这个愚人节出生的面包匠,为了能在有生之年步入面包匠名人堂,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在他五十岁生日的那一天,用被麦角菌感染的面粉、罂粟籽、非洲树液(一种强力催情剂)和发酵的蜂蜜酒烤出一炉复活节面包。这种使得整个小镇居民疯狂的面包也对我起了作用,让我在极度兴奋之余被一层深色的忧伤笼罩,而自己过去对人生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思考则变得清晰了。林赛像一位善于用色的画家,通过拼接、夸张人在日常生活中因欲而生的荒诞言行,描摹极端环境下狂欢式的癫狂,刻画出人性的不同侧面。发生在巴切赖托小镇上滑稽离奇的故事,让你在发笑的同时流下眼泪。 安德鲁·林赛曾就读于巴黎贾克·乐寇国际戏剧学校,在该校的“动作实验室”探索戏剧、雕塑、建筑、音乐与人体之间的关系。回到澳大利亚后,他组建了“红色风暴”剧团,从事戏剧写作、导演和演出。对戏剧的热爱无疑对林赛的写作产生了影响,他的叙述具有强烈的现场感,小说中的场景栩栩如生,人物呼之欲出:穿着粉色芭蕾舞鞋,独腿上缠着一条粉色丝带的苉雅在表演黄蜂舞;蜷缩在幽暗马厩里的卢伊吉正试图通过“自然成像”原理给上帝拍一张照片;单手的泥瓦匠科斯塔胸前挂着一只石膏做的假手,跪在被他当作存放思想之处的教堂里;面包匠吉安尼的情人西娃娜骑在他肥胖的身体上,仰着头,等待性高潮的到来;每根骨头和每个器官都被肥油包裹着的牧师艾米莱手持牧羊杖,站在通往诺亚方舟的跳板旁,一群鱿鱼正顺着他的长袍往他身上爬……如果让耶罗尼米斯·博斯来画老彼得·勃鲁盖尔的乡村狂欢图景,大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种独特而强烈的写作风格与法国讽刺作家拉伯雷相似,叙述语言大胆幽默,反讽双关运用自如。他对面包匠吉安尼的描述是对本书(或是作者本人)最好的总结:“吉安尼·特里莫托……热衷于神圣和亵渎之间的界限,隔三差五地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幽默想法。”林赛继承了西方文学近两百年来的新异教传统,在颂扬生命的同时承认其包含的残忍和黑暗。他的故事始终围绕着人的身体及信仰的愈合与重新生长铺展。巴切赖托的镇民在愚人节那天吃下吉安尼的十字面包,在经历了狂欢节式的交媾和性高潮之后,身心疲惫,但灵魂却受到了一次空前的洗涤。象征父权的方形旧教堂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重建在废墟上的一座乳房形的新教堂。正如最终成为圣女的弗朗西斯卡希望存在一个阴性的上帝,也许一座象征母性的乳房形教堂才能修复受到伤害的信仰。作者通过戏讽常人眼中最为神圣的宗教来展现人性中的丑恶,但展现并不意味着就能粗暴地从道德的角度去批判它,甚至毁灭它。暴露丑恶同样可以洗净灵魂的污垢,因为当你反观处在文明巅峰与尽头的当代,展示荒诞也许才是最有效的治愈方式。 林赛本人非常认同评论家詹姆斯·韦茨对这本书的评价:“其令人惊讶的幽默几乎达到了哲学的高度。”在这部看似色情闹剧的小说里,作者实际上向读者提出了一系列严肃的问题:怎样处理我们与生俱来的凶残和丑陋?能否把它们当作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以接受?救赎之路在哪里?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怜悯之心,这个世界还会有希望吗?对于这些问题,林赛并没有给出答案,杰出的小说家可以超越哲学的高度,但却无法拥有哲学家的实干品质,因为他触摸到了哲学领域无法企及的人性的边界,这个边界暧昧含糊,却更贴近生命的本源。 我在与林赛就翻译事宜邮件沟通过程中曾提到卡佛,意外得知卡佛也是他喜欢的作家之一。他曾在他父亲的葬礼上朗诵了卡佛的这首小诗。 迟到的断想 尽管如此,这一生中 你有没有得到 你想得到的? 我得到了 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称自己为爱人,并感到 被这个世界爱过。 或许爱才是林赛提出的问题的终极答案。 林赛花费了十年时间完成他的这部处女作,我断断续续翻译这本书的时间也超过了十年。衷心感谢译林出版社引进了这部疯狂而又充满力量的作品,了却了我平生一大心愿。我希望并相信这本书会带给读者阅读的快感。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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